古葛神山赞普大寿,中原使者携礼来贺。
队伍里还有一个女扮男装的六公主,生性活泼爱笑,很得众人喜爱。
原本女子不该抛头露面,但这位六公主可不一般哪,她出生时百花盛开,帝心甚悦,当场赐号天下昭乐,连梁皇后正宫所出的长公主都比不得这待遇。
原本那古葛王子前来求亲,对中原公主很是不屑,是想随意走个过场,哪里知道六公主当堂叱喝他小看中原女子,欲要与他比武一场。
结果自然是三脚猫功夫的六公主输了,但古葛王子也对六公主刮目相看,认为她是个奇女子。
俩人便结交起来,古葛王子更是被六公主当街救卖身女的风姿所倾倒,扬言非卿不娶。
本来至此,也是美事一桩,可到了赐婚当日,六公主才错愕道,她对王子无意。
可是她跟古葛王子走得太近,又是游湖,又是钓鱼,还当街解救卖身葬父女,人人都以为两姓好事将近,六公主若是不嫁,岂非世人都认为天家女儿生性浪荡,未婚便与男子厮混?
那其余的公主们日后还怎么择驸马?
为了自家公主着想,嫔妃们日夜吹枕头风,要送六公主去神山和亲,免得她做事出格,玷污女儿们的声名。
六公主自然不肯,她只是交个朋友,哪里值当把自己的一生搭进去?再说那神山,不但路途遥远,气候吃食也难养人,她乃天家公主,凭什么要千里迢迢去受罪?
那么多公主,怎么偏要她牺牲?
不嫁!就是不嫁!
六公主犯了犟脾气,绝食相逼,天子不得不重新考虑和亲人选,此时梁皇后早就去世,仅仅留下病弱的长女,有医师断言,长公主药石无医,要他准备后事。天子对梁皇后无感,梁家从龙有功,可他们实在放肆,总是以此挟持天子,威逼朝政。
天子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将长女派去和亲,断绝外戚血脉,等长女死在神山,不管是发兵还是镇压,他都有充足的理由。
于是长公主就替六公主远嫁塞外。
众大臣虽然认为天子偏心六公主太过,有意苛责梁皇后之女,但一看那古葛王子,英俊勇猛,似乎也不失为良配。
事情到此,差强人意,堵住了天下悠悠之口。
但是——
这回轮到古葛王子他不愿意啊!
他属意的本就是六公主,结果被塞了个活不了多少年的长公主,脸色难看至极,当着众臣的面改口,说这次是给他父王求亲,不是他!
满朝哗然。
那老赞普都七十多岁了,还娶亲?
老赞普有原配,长公主嫁出去就是平妻!
换人这事,又是闹得满城风雨,压都压不住了,天家丢不起这个脸,捏和鼻子认了,跟赶人似的,匆匆忙忙就送了长公主出嫁。
六公主心有愧疚,尽管她并不觉得这件事跟她有何关系,但长公主的确被牵连了,因此这一次出使神山,她软磨硬泡了天子好几个月,总算跟上了队伍。六公主带来了不少金银珠宝,全是从她私库出的,当做安抚长公主的情谊,她自以为是仁至义尽,全了姐妹情分。
车队刚启程,他们就远远听说大食来犯,神山岌岌可危。
六公主忧虑地说,“大姐姐怎么办啊,她那身子,跑一步喘一口,万一被那如狼似虎的士兵抓住,如何能抵挡得住……”
使臣吓得饼子都没咽下去,连忙道,“长公主吉人天相!不会出事的!”
六公主也太心急口快了,她想到这里是情有可原,可她说出来,倒像是笃定长公主会被士兵玷污似的!
这就是天家姐妹吗?
使臣心里有点发寒,有意跟六公主拉开距离,六公主多年来直来直去惯了,并不知道使臣心思,照旧表达她对长姐的担忧。
又过些时日,车队被一队流民洗劫了大半,六公主气得面红耳赤的,“什么人啊,那么脏的手也敢动本公主!”
见多识广的使臣认出来,这是趾高气扬的大食人,怎么被逼得如此狼狈?
难道神山赢了?
确实是大胜。
神山迎来了新王。
传闻新王出生神异,被懦夫抛弃,后命不该绝,被白虎收养,又得僧侣启蒙,这才重回了神山,也夺回了他本该拥有的国土。
六公主听得津津有味,问过路的商人,“然后呢?然后呢?”
商人笑道,“然后哪,这位年轻的赞普当然得到了一切,抱得美人归喽!”
“美人?他娶亲了?你不是说他才十八岁吗?还没弱冠呢,怎么这么着急?”
六公主不知为何有些失落。
“哎哟,姑娘,十八岁了,在古葛,早该生一窝崽崽了。”
商人拍着掌。
六公主咳了声,“什么姑娘,我是公子啊,你没长眼啊!”
她还挺了挺胸。
商人有些无语。
就是鄙人长了眼才知道的啊。
商人走南闯北,早就看穿六公主那蹩脚的装扮,不是贴两道胡子,就能掩盖那股流露出来的娇态,哪家男儿还用胭脂水粉,皮肤嫩得出水,手指没有一点薄茧的?您好歹把一张脸给擦黑,那弯弯的柳叶眉跟樱桃小嘴,脸盘比雪还干净,怎么着也跟男的扯不上边吧?
商人只想讨口水喝,也不戳穿她,闻言附和了几句。
“对,对,公子,是鄙人失言了,再说那古葛有父死子继、兄终弟及的遗风,老赞普的小妻子,那可是天家的公主,明珠般光耀,新王怎么可能让她独守空闺呢。”
商人感叹道,“新王对这位天家公主,倒是全心全意,老赞普的妻妾他半个没要,全都送走,独留那公主在白宫红殿里,据说还给修了一座绝无仅有的冬宫呢,赞普只怕远嫁的公主受不得神山的寒。”
六公主自言自语,“如此说来,倒是为大姐姐找了一番好姻缘,她还得谢我呢。”
商人:“……?!”
使臣脸色发青,强笑着送走了商人,随后就对六公主道,“殿下,您这张嘴啊,真的要收一收啊。”
什么都敢说,他们想要隐藏身份难上加难。
这要不是六公主突发善心,要救那些流民跟商旅,他们也不至于被洗劫,如今为了凑贺礼,他们不得不在原地等了一阵子,本来大半年就能抵达古葛神山,被六公主时不时救济打断,他们硬是拖了快两年!
要是平常也就罢了,可队伍里还有个六公主,风华正茂的待嫁年纪,他们哪敢过多耽搁,可偏偏这姑奶奶不以为然,让大家都身心疲惫。
“霍大人,你什么意思啊,我长嘴了还不能说的啊。”
使臣嘴角抽动,是,长嘴您当然可以说,但您一说就有人倒霉,还不如不说,先前的长公主不就是被您坑到了泥潭里去?
好在有个痴情的新王,不然长公主真是没几天活头了。
经过两年多时间,众人再也不觉得六公主活泼伶俐了。
有她的地方,总会有事儿,平时他们觉得很活,人生有滋有味,但吃了两年的奔波跟风沙,他们只想给新王祝贺,再打探点消息就快点归家,也不想陪六公主玩什么沙漠神盗劫富济贫的把戏了。
在车队齐心协力无视六公主的信仰下,这次他们仅用了一个月就抵达了神山。
使臣霍拒波是最吃惊的。
这是他第二次出使古葛神山。
记忆里的神山,极热,极寒,每张脸都是黝黑的,风中飘着牛羊粪腥,仿佛天穹也是灰蒙蒙。
可你看看如今——
天表清旷,雪山巍峨,那皑皑峰顶处,白宫红殿若隐若现,五彩祭马在风里诵经,从山巅一直蜿蜒到山麓,半山腰回荡着僧人的真言。他们远远就闻到了一股酥油的浓烈味道,像是误入了某处佛国。
今日是一年一次的吉日,转神山,朝圣湖,男女都要参与其中,本来是个随性的传统,由于赞普的重视,便显得格外不同。
神山外的人们亦是慕名而来,求得神灵显圣,庇佑后代。
无论是大臣、僧侣、平民,无论是绸缎、皮面、氆氇,无论是巴珠、念珠、石珠,在这一日,人们放下了权位与财富,因为朴素的心愿而同聚一地,他们朝圣神灵,谈天说笑,仿佛多年未见的挚友。
六公主被震撼到了。
她以为的贫瘠苦寒之地,竟是这般模样吗?
他们不远处就是白象泉,人们崇拜的圣湖,六公主是个闲不住的,好奇扒开人群,远远就瞧见了好几座高耸的石堆,离他们最近的,则是站了一对年轻的夫妻。
男人硬朗雄俊,厚实沉暗的羊羔皮袍,领襟、袖口、尾摆都嵌着一圈华贵黑绒,胸廓撑起一只异样精巧的纯金佛龛,六公主率先看到,却是他那与常人不同的发色,宛若磅礴雄浑的雪河,却像年少的孩童,用五彩绳扎了个圆滚滚的小揪揪。
她不禁轻笑起来。
男人完全没在意到那一声突兀的笑,他抵着刻刀,正飞快雕着石块,碎屑飞溅后,露出了小象的身躯线条,旁边的小孩都踮着脚尖看。等到小象雕琢出了眼睛,活溜溜瞧着世间百态,他又将小象温柔递给了妻子。
六公主的笑容僵在原地。
那妻子梳着俏俏的黑亮小辫,发间穿插着金银松石跟石榴红的珊瑚串儿,彩珠刺绣的长裙,腰间缀着一根丝织花带,她欣喜雀跃抓起了小象,翻来覆去看了几遍,又从袋子里沾了一抹红彩,均匀抹在小石象的身上,交还给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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