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域神山, 金雕盘旋。
冰冷血腥的瞳孔钩着猎物的影子。
草湖旁,牛羊肥美,牧人醉倒在烈酒中, 那一根油光水滑的牧鞭滑到长靴旁, 随主人一起放松了警惕。
金雕是这片辽阔草原雪山最好的猎手,哪怕最残酷的严冬里,它总能凭借自己敏锐的目光,锋利的爪牙, 从苍青色的天穹俯冲疾驰,在人类愤怒又无可奈何的怒吼中,抓起一头鲜血淋漓的猎物,得意展翅, 扬长而去。
它连续多日饱餐, 羽翼愈发厚满有劲。
看准时机, 金雕破开幽暗的阴翳, 嚣张掠过牧人醉醺醺的酡红面孔,利爪锁住羊羔的嫩喉。
噗嗤!
金雕双爪狠狠钉入皮肉, 尾羽染得通红。
洁白的羊羔无助叫唤, 惊醒了醉酒的主人,他抽起牧鞭驱赶金雕, 却是徒劳无功,眼睁睁看着那嚣张的家伙从他头顶飞过, 洒下一两滴滚烫的羊血。
湿冷的岩石堆里, 雪域少年的漆黑肤色与周遭几乎融为一体,长睫毛覆了晶莹细雪,连呼吸都藏匿起来,如同一尊死物。
下一刻, 他双眼刮起冷光,利落抽出箭筒里一支白羽箭。
力挽强弓,小臂血络根根拔起,宛若凶煞。
“唳——”
白羽如流星,金雕被一箭穿胸,叫声凄厉,从天际狼狈掉落。
牧人跑得气喘吁吁,捡回了自己半死的羊羔,连连道谢,“降措,你小子,箭法愈发出神入化了!”他真心实意夸耀道,“难怪梅朵小公主点了名,要你做她的男人,这一手神弓哪个女人不爱呢!”
梅朵,神山之女,年满十九,腰臀生得丰盈美丽,作为王宫里的小公主,她的爱慕者多不胜数,偏看中了这一个被雪虎奶水哺育长大的孤儿。
白玛降措沉默寡言,眉眼冷厉粗犷,他天生发色异于常人,银白短发用弯刀从耳根处切开,锋利整齐得没有一丝毛茬,当他凝视着你,比神山经年不化的积雪还要冷酷。
白玛降措缓缓摇头,捡起了那一头半死不活的金雕,也没有更多的动作,转身就走。
牧人没有生气,冲着少年高阔的背影挥舞牧鞭。
“降措!别忘了!后日便是赞普与和亲公主的婚礼!我跟你说哦,那中原王朝来的小公主,可真不一般哪,比咱们的天女都要好看,那鸦羽还要柔顺的长发,牛乳般的肌肤,一定要去看一看哪……”
和亲公主?
那是什么?
白玛降措习得的文字很贫乏,他只知道“公主”是一个很头疼的东西,不能吃,也不能喝,甚至还惹麻烦而不自知。
白玛降措回到了自己的黑帐篷,与旁人隔得很远,平时也鲜少有人来往。
到了夜晚,篝火燃起。
他也独自支起一个火堆,给自己炙了根肥羊腿。
腿边则是趴着一头皮毛如雪的庞然大物,它正吃完新鲜的血食,餍足般舔着利爪,弄得附近的牲畜都有些不安,随即响起了主人低低的叱喝。
白玛降措鼻尖嗅到了一丝香气,有人鬼鬼祟祟靠近,并且试图伸手捂住他的眼睛,白玛降措身形一晃,对方险些栽进火堆里,连忙刹住了脚,“好啊,白玛降措,你竟敢捉弄本公主!”
对方依然沉默。
梅朵气恼跺了跺脚,“你知不知道,你这一躲,我要是栽进火堆里,烧伤了脸怎么办?”她乌溜溜的眼珠又是一转,“哼,要真是那样,没人娶我,我就赖你一辈子!”
“……”
说了半天,正主连眼皮都不抬。
甚至那头雪虎撑起圆滚滚的脖子,懒洋洋看戏。
梅朵有心撒气,然而低头一看,火光明灭,映着浓眉薄唇,那一身粗厚的绛红色氆氇非但不老气,反而被火焰烘出鲜丽炙烈的色泽,他脱了半边的袖子,柔软的浅黄色勾勒挺拔结实的胸肌。
梅朵看得一阵口干舌燥,恨不得拉他到毡房里使劲快活,好让他那一双拉弓射箭的粗糙大掌在自己身上流连。
可她追在白玛降措屁股后头跑了好几年,偶尔穿得轻薄撩拨他,都不见他有所表示。
恨你是根粗木头啊!
梅朵有些急了,她年纪也渐渐大了,尤其是父王还娶了一个比她还小的后娘,她的婚事自然被重新提起。
今夜是她最后的机会。
梅朵试探问,“你今日不是捉了那个雪山凶徒么?我能不能看看?我不白看,这一株苏罗玛宝,给你!你经常打猎,还三天两头受伤,可别小看这些药材,有时能救命的!”
“……”
苏罗玛宝是珍贵的药材,有市无价,但对他来说这点药材换一头金雕不可能,看看可以。
白玛降措点头,起身就走向毡房。
他答应了!
这根闷木头总算开窍了!
梅朵雀跃无比。
她刚进去,黑牦牛毛的厚实毡房挡了风,顿觉暖和起来,她脸颊也红扑扑的。毡房里面很暗,好在篷顶开了一个天窗,漏下点天光,中间铺了一大块花纹沉暗的地毯,其他少年帐里都会供着神龛,点着酥油灯,而他都没有。
人们都说,母虎喂养的少年,有一股不信神佛的凶性。
至于那头战利品金雕,它还顽强活着,被少年毫不避讳丢在毯子旁,鲜血濡了一地,连毛毯边角都被浸湿,浓烈的腥气让梅朵几欲作呕。
少年表情如常。
梅朵看了一眼倒霉的金雕,就匆匆收回目光,她咬了咬唇,脱开了双袖,又露出了一片雪肩。
白玛降措不言不语,离开毡房。
梅朵豁出去了,她冲着他叫,“你都十六了,身边都没一个母的,你还要憋到什么时候?你要是实在不愿意入我王宫,我就不告诉父王,跟你私底下好,行不行?我要你的人,也不用你负责,这总可以了吧?”
少年长腿跨得更快。
梅朵气绝,追着跑出去,架在树枝上的羊腿也没了,只有一头打着盹儿的大雪虎。
天快亮的时候,白玛降措一身寒气回来,白发贴耳,湿漉漉地滴着水珠儿。
他掀开毡子进了帐篷,那惹麻烦的公主早就不在,大家伙卷着毛毯呼噜,睡得正香。
作为单身少年,白玛降措手脚利落,给自己做早饭,加了点酥油茶,捏成糌粑,风卷残云般吞食,再将一整碗酥油茶喝完,顶了个半饱,于是他又切了几片厚鲜肉。
大家伙闻着香味醒来,亲昵钻他肘臂,白玛降措僵硬冷漠的面孔多了一丝柔和,也丢了块给它开胃。
有人说,他出生时发色异常,被父母丢弃在荒野里,幸得母虎经过,当时她痛失一只幼虎,就把幼儿当成自己的子嗣叼了回去。
而他身边这一头威风凛凛的公虎,就是他的“哥哥”,他给它起名白玛多吉。
多吉,金刚之意,从出生时起,哥哥就像金刚一样守护他。
母虎把他们抚养到三岁,就让哥俩独自生活觅食,哥哥不放心他,总是跟着他,久而久之,兄弟俩搭伙狩猎。
七岁,他与哥哥狩猎一头黑豹,阴差阳错救了一个老年僧侣。
对方似乎对他的处境很是不忍,花了很大的功夫把他捉了回去,十分耐心教他学习,让他改掉从前习惯,像人类一样洗澡、进食、认字、说话。
后来僧侣去世,给他留了大笔遗泽,他也以白玛降措的身份,带着哥哥多吉,扎根这片神山。
神山的顶峰修筑着一座白宫红殿,那是王宫,只有赞普及其家人有资格住在里面,中层则是权贵大臣的居住场所,僧侣们的寺庙建在半山腰,最下边凿了一排排窑洞,平民挤挤挨挨靠在一起,颇为杂乱。
白玛降措孤僻凶戾,也不喜群居,就在山脚边寻一块空地支起毡房。
随着他的箭术愈发精进,用猎物换来了不少好货,人们对他的异样目光也渐渐改观,在怪胎的名号前又多了一个神弓手。
他年纪渐长,有女人对他抛了露骨的眼儿,梅朵就是其中之一。
然而他从始至终,宁可自己用手粗蛮解决,也不愿意接触任何雌性。
应该说,除了老僧侣,他不相信这里的任何人。
猛虎啸山林,他的心亦不在王权笼罩的神山,而是遗落在那片茫茫的荒莽里,只有那块强者为尊的天地,他才能快活奔跑,肆意狩猎,痛快咬开猎物的喉咙,用那滚烫的鲜血抚慰饥肠辘辘的肚子。
那里没有异样的目光,也没有繁琐的规矩。
他做梦都想回去。
回到母亲那温暖的怀中,睁眼便是微暗的星光,青青的草茬,风中飘来猎物的腥涩气味,哥哥咬着他的尾巴同样睡得正熟。
白玛降措对这里的一切厌恶透顶,他的耐心随着老僧侣去世,而逐渐耗尽。
他下了决定,他要离开神山,就在那场盛大的婚礼过后。
婚礼当天,王宫欢庆。
白玛降措像是一尊漆黑雕像,他罕言寡语,淹没在人群的手舞足蹈中。
未嫁的女孩们借着这一场盛事,察看自己未来的夫婿,高大结实的白玛降措很快入了她们的眼。
蜜蜡般的修长脖颈似入鞘一般,落进冷金色的对襟高领里,纯黑的底色,万寿藤的典雅纹样,袖腕则是压着暗花锦缎,金银扁线的镶饰同样锦上添花,更别说那层层镶边的皮毛,水獭皮貂皮虎皮俱全,没几分本事,根本镇不住这一身华美威厉。
“那个就是被母虎养大的男孩吗?长得果然神勇哪!”
女孩们窃窃私语。
“来了!新娘子来了!”
神山以马迎亲,那和亲的小公主入乡随俗,骑了一匹母马,被众人牵着上山。
黑潮潮的人群,闹哄哄的声音,站远一点的,只看见那新娘子一身火红,模样完全瞧不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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