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中灯火朦脓,银剪减去一截灯芯,火光便明亮起来。
银筝放下手中剪子,转身望向正收拾医籍的陆瞳:“姑娘,今日那位苗先生,真的会再来么?”
“会吧。”陆瞳道。
其实她也不太确定,他走得决绝,一句话也没多留,会不会去而复返,最终要取决于心中执念。
然而距离当年苗良方春试一鸣惊人,已过去二十年,而他离开翰林医官院,也过了十来年。时日是很神奇的东西,它能改变一切,能使壮志消磨,英雄变庸人。
“不过,”银筝好奇,“姑娘怎么知道那位苗先生是被人陷害的?”
这位“跛子苗”在西街住了多年,四坊街邻都与他不熟,又因为他酗酒邋遢,鲜有人打听他事。偏陆瞳一眼认定他不是常人,翻出他医官身份,还扬言要替他复仇。
陆瞳道:“我不知道。”
银筝一愣:“可姑娘说……”
“我只说替他报复害他腿瘸之人,没说他被人陷害。”陆瞳收好医籍,“他是好是坏,我不在乎。”
苗良方与翰林医官院之间有什么揪扯,她不关心,她只关心苗良方能不能为自己所用。正如当年芸娘救陆瞳家人,前提是陆瞳跟她走一样。今日她与苗良方间,也只是一桩交易而已。
银子打动不了苗良方,自然有别的可以。人活一世,无非爱恨。
银筝沉默半晌,小心翼翼开口:“可是,如果苗先生不肯答应姑娘的条件,又该怎么办呢?”
苗良方看起来油盐不进,杜长卿亲自登门许以重利,他不为所动。白日来医馆气势汹汹找陆瞳讨说法,没说几句又拂袖而去。看起来不将任何人放在眼里,未必会答应旁人请求。
陆瞳垂眸。
“并非只有一条路可走。”过了一会儿,她才道:“如果他不肯,再想别的办法。”
路是死的,人是活的,她想进翰林医官院,有苗良方帮助固然可以事半功倍,但若无苗良方,她也不是寸步难行。
总有别的办法。
银筝点头,没再说什么了。
这一夜睡得晚,后半夜盛京又开始下起小雪。第二日,陆瞳起床时,天还未全亮。
窗前红梅一夜间开了几枝,伶仃几朵缀在长枝上,雪天里越发显得寥落。
陆瞳推开窗,看见的就是红梅雪景,嫣然烂漫,一瞬间有些恍惚。
似乎回到多年前的落梅峰,一觉醒来,身边是试药的空碗,她从地上爬起,跌跌撞撞跑出屋子,一抬头,漫山大雪茫茫。
身后有人叫她:“姑娘?”
陆瞳骤然回神,银筝揉着眼睛站在门口:“怎么这么早就醒了?”
她微怔片刻,像是渐渐才明白过来,这是天子脚下的盛京,不是千里之外苏南的落梅峰上。
银筝没察觉陆瞳神情异样,只打了个呵欠,又紧了紧身上衣裳,“好冷,姑娘赶紧进屋,冷风吹不得,着凉就坏了。”
陆瞳随她进屋,二人简单梳洗过,银筝烧上水,同陆瞳去开门。
冬日冷,天亮得晚,西街小贩开张也开得晚一些。医馆大门打开,对街裁缝铺和丝鞋铺门尚关着,天刚蒙蒙亮,下过雪的天边,清晨灰蒙蒙的,像拢着一层白雾。
银筝拿起扫帚,打算将门口的积雪扫一扫,才走到门边,“啊呀”惊叫一声,踉跄着险些摔倒。
陆瞳问:“怎么了?”
银筝指着李子树下:“姑娘……”
陆瞳看去。
李子树下坐着个人,也不知在此坐了多久,浑身覆上一层白雪,乍一看还以为是具尸体。他一动,毡帽上雪粒簌簌落下,露出那张油腻的、沟壑纵横的脸。
陆瞳微怔。
那人是苗良方。
苗良方扶着树,慢慢站起身来。
不知是腿瘸的原因,还是因在此冻了太久,他动作有些僵硬,蹒跚如学步稚童。
没有人开口。
许久,苗良方打了个哆嗦,望向陆瞳,语气还如昨日一般不耐烦:“你知不知道,春试很难,近三年春试通过的平人医工,加起来一只手都能数得过来。”
“我知道。”
“那你还考?”
“还考。”
他往前走了两步,揉揉鼻子,不自在道:“你昨日说的话,还作数吗?”
陆瞳看着他。
苗良方仍穿着昨日那件漏了棉花的袄子,胸襟的破洞好像变大了一些,头发花白,眼眶红红,站在李子树下,笨拙僵硬如一只雪人。
那只被阿城精心堆好,又被太府寺卿仆妇一脚踩碎的雪人。
雪人漆黑的眼像两颗蒙了灰尘的黑枣,偏带了一丝殷切、单薄的希翼,胆怯地望着她。
雪停了,西街清晨寂静,医馆牌匾正对着大门口李子树,枝叶掩不住“仁心”二字。
陆瞳笑了笑,颔首道:“当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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