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诱他接受条件。
苗良方面皮抽搐几下,只觉得自己那只已经多年未有知觉的腿不知何时,又开始漫出浅浅的疼。
“开什么玩笑……”他喃喃道,紧接着,神情变得愤怒起来,怒视着陆瞳:“开什么玩笑!”
“哐当”一声,茶盏被带起的袖风拂到地上,倾倒一桌水渍。
不等陆瞳说话,苗良方一把抓起搁在一边的木棍,猛地冲出门去。
漏掉的茶水从桌角一滴滴流到地上,在地上汇聚成一小摊湿润的水洼。
门后偷听的杜长卿几人撩开毡帘赶紧走了进来,杜长卿望着门外,摸不着头脑:“哎,他怎么走了?”
陆瞳跟着望去,门外已没有苗良方的影子,只有凌乱的脚印和木棍留下的影子落在覆着白雪的地面上,提醒着此人刚刚来过。
“他会回来。”陆瞳低声道。
……
夜渐渐深了。
西街商铺户户关门,街檐的红锦灯笼渐次亮了起来。
皎洁月光泼在长街雪地上,又在投向草屋时戛然而止。似乎无论是白日还是黑夜,日头还是月光,光都照不进来。
门前生长的野草被人剥开,半旧的破木门发出“嘎吱”一声闷响,伴随几声拐棍拄地的声音,苗良方走进屋子。
已是夜晚,屋中没有点灯。
他从来不点灯。
像是觅食野兽回归漆黑洞穴,越是漆黑,越是安心。
白日在街上浑浑噩噩游走一日,回屋方才觉出另一只腿酸乏。平日这时候,他只会摸索着上床,醉了便睡,然而今日,鬼使神差的,苗良方扶着墙跳到窗前,用力将墙上那扇不算宽敞的小窗推开了。
一隙月光顺着窗缝溜进屋,苗良方下意识伸手,挡住自己的眼,过了好一会儿,才慢慢放下手臂,渐渐适应了有亮气的夜晚。
桌上摆着只酒坛,苗良方伸手拿过酒坛,仰脖倒了半晌,只倒出几滴残酒。
他悻悻抹把脸,把酒坛往地上一扔,“咚”的一声,声音在夜里分外清脆,他没留意地上碎片,仰头望着窗缝处那一小片月亮。
弯月小而亮,边缘有层模糊的白,像是一面小小的发光的旗帜,舒展在漆黑天幕上。
他忽而想起白日里在仁心医馆时,门口那个小伙计手中晒着的那面织毯旗帜,上头刺绣文字也是这般闪闪发亮、攫人眼球的。
良医有情解病,神术无声疾除——
那样象征着荣耀的旗帜、感谢的话语,甚至富贵的赏赐……他曾有过。
那些奉承的讨好、人来人往的恭维、旁人艳羡的目光,他也曾照单全收。
只是后来……
苗良方低下头,目光落在自己那只毫无知觉的右腿上。
月色投在他身上,把那只脏兮兮的裤腿照得格外清晰,那一小块不知是油迹还是什么的污渍被照得越发肮脏,像源源不断地从里渗出的血,疼得他骤然呼吸困难。
耳畔忽然有凌乱呼喝声响起。
“苗良方,你刚愎自用,故意错诊害娘娘中毒,狠心无德,不配行医,理应问罪!”
他听见自己无助的声音:“冤枉,下官冤枉——”
有人的影子从他面前经过,官服整洁平展,脚上靴子簇新不沾尘埃,然后重重落在他血肉模糊的腿上,重重碾磨。
“苗良方啊苗良方,”他看见无数人的脸,喜悦的、得意的、充满居高临下与歹毒,调侃地道:“以为名字叫良方,会几个方子就能在医官院横行无忌啦?”
他轻蔑拍拍苗良方的脸,吐出两个字:“贱民。”
贱民……
苗良方坐在窗前,神情怔忪。
家中代代行医,百年经验他编纂成册,誓要写出一本《苗氏良方》,造福平人医工。
可后来,他被问罪,被赶出翰林医官院,那册《苗氏良方》仍旧被医官院编纂成册,攥书人却是另一个名字。
他争过、闹过,最后如石沉大海,无疾而终。
家传的方子没保住,为他人作嫁衣裳,他不敢回乡,更无颜面对苗家列祖列宗,于是数十年在盛京中流浪游荡,酗酒度日。时日久了,他只知道自己是西街的“跛子苗”,却忘了自己也曾是春试中一鸣惊人、春风得意过的“苗医官。”
那个医女,那个医女眉眼沉静,像是一眼看穿他心底痛与怒,隐秘与哀恸,对他道:“我可以帮你报复回来。”
她甚至都不清楚发生了何事。
苗良方自嘲地一笑。
不该期待的。
事情刚发生的那几年,他找遍故交,往日好友、同僚纷纷退避,生怕惹祸上身。那些他救过的人反而指责他挟恩图报,义正言辞的嘴脸看得他心惊。
没有人愿意帮他。
没人会冒着风险帮一个平人出身、犯下大祸的罪臣。更何况十年过去,害他之人身居高位,地位不可动摇。
她只是个出身平凡的坐馆大夫,却口出狂言要替他报仇。
多可笑呵。
“可笑……”苗良方佝偻着身子,捂住脸低低笑起来。
“真可笑……”
笑着笑着,却有一滴滴清澈液体从指缝间滴落,泅湿窗前的月光。
……
冬夜天寒,风声像呜咽。
银筝站在桌前探过身,用力关上窗门,于是冷意连同夜色都被隔绝在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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