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之则不然。”
“但是每个十四境修士,脚下可走的道路,数量多少,与修士合道之后的杀力高低,并无绝对关系。”
“合道之路,也分新旧。”
远古天下十豪之一,有女修兰锜,她是天下炼师的开山祖师。故而后世便有了一个“武库禁兵,设在兰锜”的说法。
兰锜是女修,吾洲也是。这位女冠,竟是最终将自己都炼成了一件本命物,“人貌而天虚”,形态介于至人与神灵之间。
而十豪之一,犹有一位率先修行鬼道的练气士,他是人间第一头阴灵鬼物。
而徐隽就是鬼物。吉人自有“天相”。
就像某条道路的尽头,就有一个空悬出来的位置,在等着后世的某位练气士落座。
再比如周密主动让位于离垢。
宝鳞问道:“蔡前辈,冒昧问一句,你们当年是如何看待这座天地的?”
哪怕是一位跻身天下候补之列的女子剑仙,今天的宝鳞,更像是一个终于碰见两位老学究的蒙童,充满了疑问,想要解惑,得到答案。
“没什么冒昧不冒昧的。”
老人自嘲道:“可惜道友此问,跟问道于盲没什么两样。”
宝鳞愈发疑惑不解。
老人只得解释道:“我当年神位低微,根本看不到那个无限。”
宝鳞倍感奇怪,忍不住问道:“难道‘无限’,也能看全?”
吴霜降笑道:“我们应该首先庆幸整座人间,并非是某本‘一字千金’的书。”
谁能改动一字,便可获赐千金。
老人犹豫了一下,说道:“只能说是神位越高,所思所想,眼界所见,越接近无限。但是……”
吴霜降提醒道:“蔡先生,就别‘但是’了,今日处境,多说无益。”
老人点了点头。
宝瓶洲上空,有一座至今无主的秋风祠。
进我秋风祠,入我相思门。
能够成为秋风祠主人的,必然是一双真正的痴情种。
所以这才使得秋风祠现世多年,至今无人可以占据。
而这座秋风祠,其实就是吴霜降与柳七,再加上失去神位、却保留下一本姻缘簿子的“月老”蔡道煌,在一座上古破碎秘境的基础上,合力修缮、打造而成,即便有心人推衍此事,至多只能上溯到柳七就止步。何况柳七又不是什么易于之辈,大妖仰止对此体会最深。
宝鳞大大方方道:“需不需要我剃光头?对我来说,很无所谓的事情。”
摸了摸发髻,觉得这个说法有趣,那般场景更是滑稽,宝鳞自顾自大笑了起来。
她都忘记自己有多少年,没有这么开怀而笑了。
吴霜降笑着摇头道:“一缕青丝就是完整的一份情思,不在发丝数量多少。”
蔡道煌突然看了眼他。
吴霜降眯眼而笑,双手十指交错,稍作思量,便知缘由。
曾经亲手斩杀道侣的岁除宫吴霜降,合道所在,却是一句“愿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
桐叶洲。
一处前不久才有访客来了又走的秘境。
秘境之内唯有一座小山坡,山顶矗立有一道古老石碑,最为出奇之处,在于古碑,上写“地”字下写“天”。
石碑内容是一行竖写古篆,“永世不得翻身”!
在那石碑顶部,搁放着一把锈迹斑斑的铜钱剑。
一碑一剑,将秘境内的煞气悉数镇压,困在山坡地界不至于外泻,一旦无此压胜,别说是这座秘境,恐怕秘境之外的桐叶洲万里山河,都会被这股磅礴煞气“一洗而空”,如决堤的汹汹洪水漫过千山万水。
一个身材魁梧却身形模糊的男子,穿着一件粗布麻衣,来到山坡底部,缓缓登山,一步一个脚印。
古碑篆文熠熠生辉,被男子一次次挥袖打散金光,古铜钱剑的剑气激荡不已,开始在石碑顶部蹦跳,同样被男子一抬手再下压,将那把古剑强行贴在石碑顶部的“地面”。
山顶那边,现出一个同样模糊的身影,却是女子,手挽一只竹编篮筐。
就像上次见到误打误撞进入此地的鬼物钟魁,她好像觉得自己应该记起什么,却偏偏就是记不起来了,今天这种萦绕心境挥之不去的古怪念头,依旧让她微微皱眉,还是歪头想了想,依旧无果,她便想要退回去。碑上的文字,没有丝毫漫漶的磨损痕迹,但是其中蕴含的道意,却随着年份的推移,一年年清减流溢了,上次她就想要伸手取走那把铜钱剑,但是做不到。
只要她的指尖触及古剑,天地就会“起火”,熊熊火焰如水流走,遮天蔽地。
当时是一个“书生”,帮忙收拾了烂摊子,还与她说了一句,说很快就可以离开了,好像是短则半年长则一年?
男人怔怔看着她,她茫然看着男人。
这是一场万年之后的重逢。
男人尽量让自己的嗓音轻柔些,道:“一直很想你。”
女子摇了摇头,皱了皱眉头,怔怔看着那个奇怪的男人,不知为何她就是有些伤心和愧疚,喃喃道:“记不得你了。”
男人笑道:“没事,我始终记得了。”
她问道:“为什么不早点来这边找我呢?”
男人轻声道:“以为你不在了。”
沉默片刻,他抬起手,握拳,砸在心口,男人嗓音沙哑道:“以为你只能在我这里了。”
女子手挽竹篮,踮起脚尖,伸出双手抚摸男人的脸庞。
男人握住她的略显冰凉的纤纤玉手,攥在手心,轻轻搓暖几分,自言自语道:“待我如何,都没什么。我是你的男人嘛。”
万年之前,技不如人,谋求落空,该是什么下场,就遭什么罪,男人从不在这件事上有什么怨言。
顶天立地大丈夫,受点委屈没什么。
被共斩就共斩了。
神志不清,魂魄不全,记忆混乱,肉身分离散落各地,都没什么。
但是被共斩后,他有过很长一段时日的混沌不明,在那之前,他曾经与三教祖师有过约定,不许牵累道侣,他们答应了。
后来恢复一定程度的神魂清明过后,得知她走火入魔,还曾在人间,准确说来是冥间,闯下一场大祸,随后她便自行兵解离世了,他并不怀疑这是三教祖师的什么算计,何况小夫子,和那位三山九侯先生,都可以佐证此事并无任何阴谋,所以他只是询问她的“下落”,但是小夫子也好,三山九侯先生也罢,都没有给出任何答案。
其实他很清楚,境界越高的练气士,兵解离世得越是覆水难收。
男人低头凝视着她,“但是你受苦,我很伤心。”
她嫣然一笑,“想来总有为难处的。”
比如还能见到你,一个她暂时还是记不起是谁的男人,大概就归功于这座看似杀气腾腾、责罚深重的禁地了。
若无此地可以栖息,人间不管阴阳两界,都不会有她的立锥之地。
男人沉声道:“我不管这些。任他们有万千理由,我都不管。”
女子抬了抬那条挽竹篮的胳膊,柔声笑道:“不知为何,竹篮内始终存有一滴水,不知道多少年过去了,不增不减。”
男人蓦然一震,定睛望去,道行高如男子,依旧需要如此凝神端详,才能发现竹篮内确实存在着一滴水珠。
男人小心翼翼伸出手,将那滴水珠凝聚在自己指尖,再轻轻点在女子眉心处。
一粒水滴,在女子眉心处,散若一朵莲花开。
刹那之间,她身形一晃,被男子伸手搀扶站稳,让她先坐在地上休歇片刻。
男人站起身,深呼吸一口气,面朝西方,双手合十,低下头去,心怀虔诚,喃喃低语,“谢过菩萨,大慈大悲,救苦救难。”
青冥天下,幽州。
地肺山,华阳宫。
山巅祖师堂附近,有一个青年容貌的道士,常年在此结茅修行,闭户著书,道士在年少时一棵手植松树,树皮早已作龙鳞。
今天这个驻颜有术的道士,喊来了三位亲传弟子,道龄大的,已经将近三千年,年纪小的,真实年龄不过百年。
分别名为尹仙,南墙,高拂。
尹仙是一位仙人境,是地肺山除祖庭华阳宫之外最大的翠微宫宫主。
女冠南墙,是大木观的观主,玉璞境瓶颈,剑修。
高拂年纪最小,境界最低,但是在元婴境停滞多年,在地肺山和华阳宫都无任何世俗职务、头衔。
但是高拂在当年结丹之时,就被师父领到山顶,亲手种下一棵年幼松树,那会儿松树才是等人高而已。
除了三位嫡传,还有一个外人。
是个身材高大的年轻道士,他从华阳宫祖师堂另一侧的藏书楼走出。
楼内藏书一万卷,山中览古三千年。
书楼名为万卷楼,是华阳宫初代祖师的读书处,要说藏书万卷,在山下还算藏书丰富,但是在山上,似乎不算什么。
可是楼内所藏皆是山上的灵书秘笈,当然绝大多数都是那种版本有异、内容相同的道书,即便如此,仍是极为可观了,故而悬匾额“天下壮观”,名副其实。
此外万卷楼的顶楼,也是那座第六洞天的入口,所以这个地肺山的陌生面孔,作为看书的回报,就是当个看门人。
可事实上,谁敢擅闯地肺山,就算有人敢,又有几人,能够活着走到山顶,站在书楼外?
由此可见,宫主高孤,一点都没有把这个外人当外人。
石桌松荫下。
四人刚好各坐一方。
尹仙几个,都是第一次见到这个高大道士。
师尊不道破身份,就没谁敢去问询和探究。
一身最普通的棉布道袍,恐怕就连最籍籍无名的小道观,里边那些尚未授箓的所谓常住道人,都穿得起。
高孤淡然道:“旧注虚观道士,化名毛锥,道号‘白骨’。”
三位嫡传弟子顿时悚然,心弦紧绷起来。
虽说这届青冥天下候补十人的人数,确实有点多,但是没有谁觉得任何一位登榜道士,分量不够。
事实上本次的许多候补,在历史上都曾跻身正榜十人,或者说公认有实力入选,只因为各种原因不曾登评而已。
而这次榜单上唯一一个只有道号而无本名的候补,就是白骨真人。
最玩味的,就是整座青冥天下,甚至所有天下,山上都知道这位白骨真人,就是那位白玉京陆掌教的五梦之一!
高孤开门见山问道:“毛锥,你觉得他们三个,谁适合当下任山主?”
毛锥神色自若道:“山主?不是华阳宫的宫主?”
高孤说道:“是山长。”
“如果只是当个地肺山的山主,南墙相对合适。”
毛锥便直截了当说道:“高拂资质足够,其实要比南墙更好些,但是很可惜,高拂的道心太过孱弱,经不起一点风吹草动,落在姓陆的手上,稍微试探一番,就道心崩碎了,或是碰到岁除宫那个姓吴的,更可怜,恐怕连自己是谁都弄不清楚了。”
尹仙小心翼翼看了眼师尊,外人这么说小师弟,真没事吗?
女冠南墙听到那位充满传奇色彩的白骨真人,竟然“举荐”自己担任山主,道心起伏不大,只是好奇一事,这个化名“毛锥”的家伙,可别是想与自己结为道侣吧?否则一个玉璞境,来当地肺山的山主?亏你想得出来!
“至于尹仙,年纪太大,境界太低,除了尊师重道,最少在我看来,一无是处。”
尹仙松了口气,毛锥调转矛头,说自己几句难听话,老天君倒是全然无所谓。
不曾想那个毛锥又开始贬低小师弟了。
“高拂修道如此不堪,得怪你这个师父当得太不称职,总是心不在焉,不愿对他悉心雕琢,板子打得少了,高拂只是听说和见过外边的风雨,年轻气盛,眼高于顶,百年修行,太过顺遂了,旁人对他捧臭脚的又多,忘乎所以,其实年纪不大,就已经满身腐朽气,跟块臭豆腐似的,成天不是觉得白玉京张风海就那样,就是觉得剑气长城的陈隐官未必名副其实,不知天高地厚,真遇到这两个,再结了仇,没了作为高孤关门弟子的身份庇护,在外边狭路相逢,哪怕跟他们境界相当,高拂还是怎么死都不知道,若是能活着返回山中,我可以给高拂磕几个响头,道个歉,以后他走出门,我可以趴在地上,拿双手给他铺路,靴子沾了丁点儿灰尘,就算我道歉的诚意不够。”
“太平盛世里边,没什么,只需躲在山中安稳修行,占据一座洞天作道场,得个飞升境了,再出去吃亏,也不算太容易死翘翘。可一旦乱世到来,他来当山长,被人一巴掌打死还好说,就怕连累整座地肺山和华阳宫,都变成一页老黄历。”
“高孤,我就纳闷了,你是怎么想的,你就这么总喜欢拿他跟另外某个弟子作对比,一个大活人,怎么跟死人比?”
毛锥说到这里,笑道:“我说完了,可以回去看书了吧。”
至于那个被毛锥说得比师兄尹仙更一无是处的高拂,并没有生气,只是面朝山外那边,满脸委屈。
是啊。
他又不是傻子,岂会不知毛锥说师父的那份心不在焉,千真万确,师父就是喜欢拿他跟那个死了的小师兄比,从自己上山修道第一天起,一开始就是这样了。
所以很多的小错,其实是高拂故意的,他就是想要跟师父多说几句话,哪怕挨几句骂也好,但又不至于让师父对他感到失望。
毛锥刚要站起身。
高孤说道:“那就让高拂当山主好了。”
毛锥气笑道:“好个高孤,你既然心中早有定论,浪费我口水么?”
高孤笑道:“一个外人的指手画脚,听听就好了。”
毛锥站起身,朝那高孤竖起大拇指,“姓高的,以后再想让老子放个屁,就算我毛锥是傻子。”
高孤微笑道:“山主人选,已经有了。华阳宫的新任宫主,毛宫主,你就不坐下多聊几句?”
毛锥死死盯住那个高孤,确定对方不是在开玩笑之后,一屁股重新落座,轻声问道:“何至于此?”
高孤站起身,“你们三人继续聊着,我还有事。尹仙,随我下山,边走边聊。”
尹仙眼眶通红,站起身,打了个稽首,“弟子谨遵师尊法旨。”
师徒两个,一起走下祖峰。
尹仙颤声道:“师尊,都怪弟子愚钝,时至今日,还是未能证道飞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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