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桃却是不懂的,她出身大家,虽然父亲是将军,可她自己却没经过战场历练,哪里知道火烧之后的尸首该是什么性状。
士兵们虽然发觉,但也没人提醒她——对这位平步青云的女将军,整个鲁南,尽多轻视,周桃自己不知道,她在鲁南有个人人皆知的称号:“肉神”。
肉神者,卖肉成神也。
士兵们崇尚真武者,都以屈身于肉神麾下为耻,她吃瘪?挺好。
周桃注视着那堆焦骨,激动兴奋,浑身微颤,险些掉下马来。
一年多啮心仇恨,日日夜夜苦痛煎熬,到今日,大仇终报!
“哈哈哈哈!”她仰天狂笑,“君珂!纳兰述!你们也有今天!”
狂笑声尖利若哭,听得士兵们抱住手臂揉着鸡皮疙瘩,树林后坟墓里纳兰述睡眼惺忪,低骂:“好吵!”,另一边,君珂在黑暗中,睁开了眼睛。
周桃仰天狂笑,持续不绝,但激动喜悦中,也升起淡淡不甘——他们死得太容易了!
手臂一抬,突然触及腰间锦囊,周桃心中一动。
那里面是一道符咒,是她特地向鲁南一个著名道婆要来的,填上生辰八字可咒人于死,埋于尸首坟墓可令人永世不得超生,永受地狱刀斧加身之苦。
她要来后一直试图寻找纳兰述君珂的生辰八字,但那两人一个出身尊贵,万万不可能外泄生辰;一个来自异世,几乎没对任何人说过自己的生日,她能到哪里寻来?
一直没派上用场的符咒,此刻触及,周桃眼中一亮。
生不能令你们饱受折磨,死也要你们不得超生!
“你们退下。”她主意想定,不想在部下面前做这种手段,毕竟魇胜之术,朝廷明令禁止。
士兵们依言退下,周桃用披风将碎骨兜起,四面望望,看见树林尽头有道沟,之后似乎有空地,便走了过去。
沟后的乱葬岗,经过纳兰述先前的破坏和这一阵的焚烧,也有点面目全非,周桃第一眼并没有注意到这里是乱葬岗,她四面一看没有人,这里面对树林背后靠山,十分隐秘,正中下怀。
披风一抖,将碎骨倾倒在地,她恶狠狠踩了一脚,“等我整治你们!”
随即她将符咒取出,用石块压在右侧地上,伸手去掏火折子。
火折子拿了出来,迎风一晃点燃,周桃随手就去摸符咒。
手指摸在空处,微热粗糙的泥土,并没有纸张。
周桃浑身一炸——符咒呢?
她霍然转头,刚才明明用石头压住符咒,但现在石头仍在,符咒却不在了!
周桃直着眼愣了半晌,想着自己披风垂地,是不是将符咒给移动了?
她转身想掀起披风查找,身子一转,赫然看见符咒在自己身体左侧。
周桃呆了呆——怎么到这边了?难道自己记错了?
她站起身,想要看看是不是有人躲在山壁上做手脚,但山壁一览无余,而身后树林已经烧毁,也是清清楚楚,哪来的人?
也许刚才真的是自己记错了,周桃放下心,再次蹲下,伸手去拿符咒。
手指抓到一把泥土——又摸了个空。
周桃脸色一变,偏头一看,果然左侧没有了符咒,她迅速一转头——符咒出现在右侧!
周桃唰一下蹦起来。
有鬼!
一声尖叫险些冲出咽喉,被生生忍住,周桃身在半空,低头看地上符咒,只见那符咒慢悠悠地飘了飘,随即静静悬浮在空中,不动了。
半夜枯林,风声凛冽,诡异符咒,无声悬浮。
除了鬼,谁还玩得了这神通?
“纳兰述君珂!”周桃双眉一挑,杀气和戾气涌上血色眼眸,“死了还不安分!看我送你们下地狱十八层!”
她看见这一招,直觉地认为人力不能达到,那就必然是鬼神作祟,附近新鬼,不是那两人是谁?
活着她都要杀,死了自然更不怕!
周桃呼啸扑下,一把按住那张符咒,死死抓在掌心,拍在泥地上。
火折子迎风一晃,立即点燃符咒,扔在那堆焦骨上,周桃半跪于地,看着那黄纸在骨头上收缩卷起,化为飞灰,心情畅快,忍不住嘎嘎大笑。
这么笑着的时候,她突然听见“噗”的一声。
随即觉得屁股一凉。
周桃惊慌地伸手一摸——裤子绽线了!裂了好大条缝。
怎么回事?
刚才半跪的姿势绷紧了裤子,然后笑得太用力的缘故?
频频出状况,周桃此时也开始不安,捂着屁股环顾四周,这才发现这里是乱葬岗。
莫非自己惊扰了魂灵,才招致报复?
周桃坏事做绝,本就心虚,此时眼看符咒已经烧掉,心事了结,再也不敢多留,捂着裤子上的裂缝便要转身。
脚踝突然一紧!
被一只手抓住!
周桃失声尖呼,不敢低头去看,拼命往外拔自己的脚,然而那手便如铁铸,死死卡住了她的脚踝。
周桃心胆俱裂,低头一看,一只黑漆漆的手,扣在她的脚踝上,顺着那只手,看见一个灰乌乌的东西,正从一个洞里慢慢游出。
那个洞,周桃仔细一看,险些晕过去——是个坟!
“周桃……”底下爬着的东西突然说话了,“你不认得我了……我是纳兰绝啊……”
纳兰绝,鲁南王世子,他的脑袋,是周桃第一个踏足阶。
“纳兰绝……”周桃吓得魂飞魄散,拼命蹬脚要甩脱那只手,“别靠近我,别靠近我,滚开,滚开!”
“你杀了我……你杀了我……”那灰乌乌的东西爬了出来,圆圆的,像个人头却又太小,沾满树叶断肢,慢慢爬向周桃,“你割了我的脑袋……父王把我随意葬了……我的脑袋被狼拖出来……先吃了眼睛……再吃了鼻子……又吃了……”
“别说了!”周桃拼命向后仰,想要避开那“爬近的脑袋”,“求求你,别说了!”
“帮我找找我的眼睛在哪呢……”那脑袋不依不饶地靠近,“你看看我……我在找呢……我的眼睛呢?我的鼻子呢……”
“别来……滚!”周桃一声厉喝,拔剑就要劈那脑袋,那脑袋唰一下,竟然倒射回去,缩回了坟坑里。
那种速度惊得周桃眼前发黑,那哪里是人能达到的速度?果然是鬼!
“周桃!”阴恻恻的声音从坟坑里幽幽传出来,“你胆子不小!还敢毁我死后尸身!今日便擒你下阿鼻地狱,抽筋扒皮!”
“世子世子……”周桃浑身哆嗦,啪地跪下,“不是……不是我……”
“杀了这孽子有什么关系?”忽然有人在她脑后粗声道,“本王命令你,给本王再杀一次!”
“啊!”
周桃骇然回首,身后一株枯树上,不知何时多了条白色影子,飘飘荡荡,没有头颅。
“周桃……”声音空幻,似响在地底又似响在头顶,悠悠忽忽没个捉摸处,“好久不见,别来无恙,啊,你升官了,三品将军,本王的头颅这么不值钱,就换了个三品?”
“王爷……”周桃腿一软,瘫倒在地,连番惊吓,她早已神魂俱裂,先前对“世子脑袋”悍然出手,不过是色厉内荏,此刻腿软筋酥,涕泪交流,身下不知不觉湿了一片。
一股古怪的气味冲出,黑暗中隐约有人呸了一声。
远处士兵一直在观望,周桃的惊叫他们听见了,也看见了飘荡的白影,士兵们面面相觑,心中也打着鼓,半晌有人试探地道,“咱们去看看?”
“嗯……将军似乎有事,不可不管,不过……前方有敌,也许将军已经被挟制,我等不能燥进,慢慢靠近为上。”
于是一大帮士兵便用龟速,慢慢靠近……
忽然起了阵风,那白影呼地一声转了向,似乎要飘到这边来,士兵们大惊,发一声喊便掉头狂奔。
“鬼来了!”
“人力尚可抗拒,鬼神不可阻拦,兄弟们,撤!”
“将军怎么办!”
“将军武功盖世,神灵护佑!一定能凯旋得胜,我等在十里外等她便是!”
“扯呼——”一个出身绿林土匪的士兵,连黑道切口都飙了出来。
士兵们瞬间鸟兽散,林子那头周桃绝望地在地上爬,伸手呼唤,“救我……救我……”可惜士兵跑得太快,转眼就窜出树林,全军勒马后退。
“混账!等我回去一定……”周桃哭泣着捶着地面,头顶上“鲁南王”飘飘渺渺地道,“你还想回去么?”
那颗“纳兰绝”头颅又爬了出来,闷声道:“人都死了,还谈什么旧怨呢……”
周桃眼睛一亮,大喜抬头,“世子!救救我,原谅我!”
“还谈什么旧怨呢……就留在这里呗……”“纳兰绝”下一句话让周桃眼前一黑差点晕去,“你自己选选……我和父王……你跟谁呢?唉,我们两个,都舍不得你呢!”
周桃抬头看看上面没头的“鲁南王”,低头看看下面小头的“纳兰绝”,眼神绝望,趴在地上拼命磕头,“王爷!世子!饶了我!饶了我!”
“你有什么需要我们饶你的呢?”头上鲁南王似乎饶有兴致地问。
“好寂寞哦……给我摸摸。”鲁南王世子似乎只关心他曾经的爱妾。
“我不该恩将仇报,杀了世子……”周桃趴在地上,眼泪泥巴混了满脸。
“我不该狼心狗肺,在王府争权夺利……”她砰砰磕头。
“我不该心怀叵测,又杀王爷以求进身之阶……”她一边磕头一边畏缩地向沟边躲,那白影呼地一下飘过来,逼到她脸前,她惊得眼睛往上一翻险些厥过去,再也不敢动了,“我的夫君……一夜夫妻百日恩……求求你们饶了我……”
“哦?”白影虚虚飘飘,“唉,听起来不痛快,再说,你到底喊哪位夫君呢?”
“我该死!我下贱!”周桃张口结舌,只好趴在地上,啪啪地打自己耳光,力道之大,脆响惊人,“我下作放荡!我淫奔无耻!”
“还是自己总结最给力啊。”上头的声音,突然清脆娇俏,充满笑意。
周桃浑身一震,骇然抬头。
上头白影一个翻身,凌空落下,降落的过程中,脑袋从领口钻了出来,笑意盈盈,眼神金光一闪。
君珂。
“该多耍一阵子的,你就是没耐心。”身后闷声闷气的声音也换了清朗的男声,随即轰然一声,残坟炸开,周桃面色死灰看过去,黑衣男子端坐在棺材板上,玩着一个圆溜溜的东西,迎上她眼神,眉毛挑了挑,将手中东西往她面前一扔,冷冷道,“喏,和你一夜夫妻百日恩的夫君。”
周桃低头一看,一个被裹满泥浆粘上树叶的大乌龟。
“噗。”
周桃一仰头,喷出一口紫黑色的鲜血,眼睛一翻,噗通一声向后栽倒。
她生生气晕了。
君珂从上头跃下来,心情愉悦,踢了踢周桃,笑道:“这女人,唉……该怎么处理?杀了还嫌费劲。”
纳兰述还没答话,远处突然传来一个声音。
那声音听来还很远,但一字字特别坚实有力,像钉子钉进钢铁,沉悍难拔。
君珂听见这个声音,脸色立即变了。
那人道:“周将军带路有功,如果为国捐躯,当许以死后哀荣,不劳费心。”
随即顿了一顿,又道:“两位,别来无恙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