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这一切都变了,因为那次恐怖袭击。
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没办法面对这个事实——我是说,纱里听上去就不像是会年纪轻轻就死于灾难的那种人,不是吗?她就像那些晨间剧里的主角,一个在现实中不断受挫,但坚持不懈、心怀梦想的年轻人,这样的人怎么会那么轻易地死去呢?
这不该是她的结局啊,纱里的未来应该是日以继夜地准备应诉材料,然后在法官宣读审判后露出胜利者的笑容;应该是英姿勃发地从法院里走出来,笑着对我说一些“轻轻松松就搞定啦”这样的话;应该是回到家后接住像小炮弹一样冲过来的孩子们,在孩子们的尖叫中大声宣布“妈妈又赢了哦”……这才应该是她的生活,难道不应该是这样吗?
可她却死了,我的孩子们也死了,我站在电视前看着燃烧的大楼,于是我感觉自己也死了。
怎么会呢?我还记得出门前纱里怎么亲吻我的脸,还记得加奈的笑脸,这些都是不久前才发生的事,我那时疯狂地打电话给所有人,只有一个人接了,我泣不成声地问她纱里和孩子们怎么样了,她却回答了一句“对不起”。
我不需要对不起,我不需要任何人的对不起,我只想我的妻子和孩子回到我身边,可我只能得到对不起。
紧接着是舆论的爆发,你的名字进入了我的视线。
我想你还不知道,我们全家都是雄英体育祭的忠实观众,纱里和加奈都很喜欢你。
在你夺冠的那天,加奈兴奋得一晚上都没睡着觉,纱里开心得甚至落下了眼泪,加奈是和我们一起睡的,那晚她们母女俩一直都在窃窃私语,我也没能睡着,我们都睡到了大中午才起来,那天加奈连刷牙都在梦游。
我不确定你们在火场中相遇她们有没有认出你,我也不知道自己是否希望她们认出了你……我必须承认的是,当我发现那个抱着加奈落泪的救援人员是你时,我感到异常的愤怒。我恨你没有救回纱里,恨我的加奈渐渐凋零而你却什么都做不了,恨你辜负了她们的期待。
舆论爆发的第二天凌晨,我买了红色的油漆,通过网络上曝出的信息找到了你家。我恶毒地想着要将这份痛苦一五一十地还给你,既然命运选择从我的家人下手,那我也从你的家人下手。
走到你家门口时,我看到了两个少年人也在做类似的事情,他们用红色和紫色的喷漆在你家门上写了很多刻薄的话。我本以为我会感到高兴,会幸灾乐祸,可我只感到更加痛苦。
我看到了他们脸上不以为然的嬉笑,任何一个在灾难中失去了亲人朋友的人都无法露出这样的表情,我心里清楚他们不过是被舆论煽动想要起哄闹事的无关人员,可他们身上却映出了我的影子。
全国的人都在讨论这件事,讨论着你如何抱着我死去的孩子在灾难现场失声痛哭,可他们谁都不在意我的加奈,只是想借由她的死将恶意发泄在你身上……而我和这些人又有什么区别呢?
你曾试图拯救她们,你甚至可能是仅剩不多真心为她们的逝去而悲伤的人。我的妻子是一个初出茅庐的无名律师,我的女儿也不过是一个普通的小姑娘,除了生前认识的人,又有多少人会在意她们的死呢?
于是我折返回家,再次拿出了那张报纸,去认真审视那张照片,我看到照片里你的眼泪落在加奈的脸上,而紧接着我的眼泪也落在了加奈脸上。
从此之后我便清醒了,那些过去主宰着我情绪的文字再也无法撼动我了,陌生人哀切的表情也只会让我感到讽刺,唯有听到他们用纱里和加奈的死亡中伤你时,我才会再一次感到恼火。
我的妻子纱里生前总是小心翼翼地保持着作为辩护人的客观,从不先入为主地认定被告是罪恶的,我的女儿加奈明明害怕青蛙,却只是让我把它们放到外面去——她们生前都是洁白无瑕的,可这些人却让她们的死亡变成了伤害他人的凶器。
我恨这个,所以我选择暂时离开这里,为了治疗伤痛,也是为了兑现对纱里的承诺。
她有一个奇怪的习惯,喜欢把水果烤过了才会吃,苹果、香蕉、榴莲……唯独甘蔗不会,她对甘蔗有一种超乎常人的喜爱,我们曾约定等第二个孩子出生满月后就去古巴,她要去这个连空气中都飘着蔗糖甜味的国家享受生活,而我要用相机记录她和孩子们的笑容……至少我应该完成一半的诺言。
请原谅我说了那么多无关紧要的话,才终于直入主题,我会离开国内一段时间,想来我离开后又会有媒体拿这件事做文章,我希望你能知道这一切并非你的责任,我只是怀揣着一些伤痛,但更多是对妻子和孩子的爱才会离开这个国家。
以及感谢你参加了纱里和孩子们的葬礼。我事先没有预料到你会来,其实也并不期待你会来,其中一部分原因是不想这场葬礼被媒体搞砸,另一部分是我还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你。
但是,我又得对你坦诚相告,我的刻薄让我心怀偏见,我能体谅你缺席的理由,但我在心底会瞧不起你——可事实是你来了,悄无声息,没有惊动任何人,让葬礼得以安稳继续。
你明明可以当作无事发生,或许不来对你而言才是正确的选择,可你还是来了,没有因为无辜受牵连而有所愤恨,只是平静地表示了对她们的尊重,用自己的双眼去目送这些曾从你手中流逝的生命之火。
从那一刻起,我开始从心底真正尊敬你,并且逐渐意识到过去这几天的我是多么傲慢和一叶障目。你值得纱里和加奈的爱,纱里说的没错,那些话不是一个天真的理想主义者的妄言,你确实是能为这个时代带来新希望的人。我比以往任何时候都相信,你会成为一位伟大的英雄。
唯一遗憾的是,纱里和加奈都很希望能看到那一天,可是她们都没有机会了。
我不确定时间会不会改变你,但我衷心地希望那天不会到来。
信息的洪流让人心渐渐冷漠,个性的诞生则加剧了这一点,生离死别变成了寥寥几个字和几张死者生前的照片,许多逝去的生命化作了历史长河中一颗不起眼的沙砾,人们对这些的关注可能还不及一位名人的私事丑闻……可你却还在意那些沙砾,你还会被沙砾的故事所打动,这比任何强大的个性都重要。
祝你的未来一路顺风。
谨上(Sincerely yours)礼宫和也。」
赤谷海云怔怔地看着这封信,许久都没有回过神。
又过了好一会儿,她伸手抽了几张纸巾,将信纸上的水迹擦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