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我要求极高,待人待己都非常严苛,并且高度理想化——确实符合吴雩和江停分别对张博明的描述,也符合吴雩对张博明自杀原因的解释。
“他也没对我提起解行来找过他,但事后回想,他确实说过一句比较奇怪的话。”
步重华眉头一皱:“什么话?”
“……”
张志兴思忖许久,似乎拿不定主意是否要对眼前这个堪堪只见过数面的刑侦支队长提起,直过了半支烟工夫,老教授才长长叹了口气,说:“也罢,反正我当时也告诉过调查组,只是他们没人把这句话当一回事……”
“他说,他对不起解行,觉得心里十分有愧。”
他对解行有愧?
这不更说明张博明有可能是自杀的了吗?
“我这么说你一定更觉得我儿子有可能是自杀的了,对吧?”张志兴仿佛看穿了步重华心中所想,苦笑一声:“但你相信我,我了解我儿子,他是个正直、善良、坚守原则的人;他感觉愧疚是因为把昔日的同学拉下水,导致解行差点在围剿鲨鱼那一战里重伤牺牲,而不可能是因为他做过其他任何对不起战友的事情,更不至于因为这个就好好跑去自杀!”
——步重华终于印证了自己一直以来的猜测。
张志兴并不知道十年前红山刑房发生了什么事情,更不知道张博明曾经有为了抓住毒枭而放弃卧底性命的嫌疑,显然不论调查组还是林炡都没有对这位父亲说过实话。
所以他耿耿于怀,他想不通儿子为什么会死,他所有的不甘和不忿都是作为一个父亲最顺理成章的自然反应!
“……”步重华望着眼前这位形容憔悴的老教授,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觉咽喉里酸涩发堵,足足过了半晌才用力咳了一声,平缓道:“……您有没有想过,也许张博明心里有愧指的是其他事情呢?”
张志兴狐疑道:“什么意思?”
“张博明是唯一能与画师单向联系的上线,也就是说他所有的指令只直达给画师一人,而画师对整个特情组所有人都完全封闭,绝不沟通。在这种情况下,如果张博明曾经为了尽快完成任务,而做出任何不利于卧底安危的决定……”
“不可能!”张志兴陡然厉声打断了他。
步重华吸了口气:“我不是……”
“我知道你是什么意思,你说的这种情况根本不可能发生!张博明虽然是唯一能指挥画师的人,但他所有命令都必须经过特情组领导批准,再经过网安专家转达,最后才能到画师手里,怎么可能拿卧底的安危开玩笑?!”
步重华一下愣住了。
“再说你知道特情组第一条铁律是什么吗,不准为任何任务牺牲卧底!”张志兴仿佛听到了什么荒谬的笑话:“你以为特情组是什么地方,由着张博明一个二三十岁的年轻人乱来吗?跨境卧底的性命是何等重要,能说放弃就放弃吗?一个珍贵的一线卧底死亡,足以令所有相关领导被追责免职,张博明哪来那么大权力去威胁画师的安危?!”
步重华缓缓向后靠在椅背里,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尽管感情上他偏向于吴雩,但十多年刑侦人员的理智却告诉他,张志兴说的才更符合实际情况。
为了抓住国际大毒枭,而对卧底发出的求救信号置之不理,这种事虽然是狗血戏剧里经常出现的情节,但编剧能想到的公安部督查组也能想到,现实中是有种种规章制度、种种监察手段去预防它发生的。否则这事一旦被捅破传开,不仅会让其他卧底人员心寒,甚至可能会引发出难以预料的飓风式后果。
那么吴雩口中的故事,为何是另一个版本?
十年前究竟发生了什么,画师是否真的暴露过,或者往更深里猜测——那个所谓的求救信号,会不会从最开始就根本不存在,张博明也根本用不着愧疚自杀?
到底是谁撒了谎?
“我不该跟你说这些的,”张志兴粗重地呼了口气,用力揉了揉眼睛:“我纯粹只是觉得,既然你认识解行,也认识我儿子……自从云滇那个调查组解散后,我就再也没有遇到过像你这样知道当年事情的人了,你是唯一一个。”
步重华端起已经冷透了的茶杯喝了一口。
“今天就这样吧。”张志兴也说不下去了,微红着眼眶站起身,终于把他始终压在手底下的那个黑色提包一扔:“这是你要的东西。其中有些是学校当年的故纸堆,有些是解行临走前交由我儿子保管,我儿子过世后又留下的遗物。”
步重华伸手接住,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变色。
“不管你是否相信我,希望你尽快履行自己的诺言,让我能够亲自参与到针对暗网的围剿计划里。”张志兴正色道:“我年纪已经很大了,步支队长,我希望不再为自己这辈子留下任何遗憾。”
许久后步重华点点头,沉沉地唔了一声,张志兴转身走了。
咖啡店非常安静,这个时段几乎没什么人,远处有情侣在互相喂蛋糕,除此之外只有店员躲在后厨门口轻声细语地谈笑。步重华太阳穴一抽一抽地跳,长久后才用力呼出一口浊气,看向手里这个包。
——这里面装着解行的生平。
解行。
步重华从来没有觉得手上这么沉过,第一次拿枪时没有,第一次出现场搬尸体时没有,第一次击毙拒捕劫匪时也没有。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觉得自己可能打不开这么沉的包裹,但随着轻微摩擦声响起,他看见自己的手还是一点点拉开了这小小的金属拉链。
紧接着,一张对折a4纸飘了出来——
仿佛冥冥中的某种暗示,步重华心脏倏而狂跳起来,俯身捡起那张纸。
这是一张彩色扫描件,原件应该是十多年前流行的剪贴本,就是把邮票、相片、报纸新闻剪下来贴在笔记本里。从颜色来看原件应该有些年份了,顶头写着两行笔锋锐利、鲜明清晰的大字——
拾月贰伍日,母亲
解行
步重华的目光在那彩色照片上顿住了。
那是一个长相非常、非常好看的年轻女人,穿着粉绸衬衣、白色百褶裙与高跟皮鞋,挎着时髦的小手包,蹲在小树林前。她笑容满面抱着手里一个约莫五六岁大的小男孩,五官与她自己极为神似,步重华一眼就认出了这个小男孩是谁。
小孩与成人的面相变化可以是非常巨大的,但这个小孩不论是从下而上盯着镜头的眼神,略微收起的下颚线,还是懵懂神态间形容不出的紧绷感,都跟成年后别无二致。更明显的是因为小孩没笑,所以显出了两侧嘴角都天生向下的特征,这个特征直到二十多年后都丝毫没变过。
步重华一动不动盯着那张照片,内心轰地一声,仿佛虚空中巨石落地,轻松到几乎虚脱。
是吴雩,他心里一遍遍想,的确是吴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