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乾隆怎么也没想到,他阿玛找到的第一个先生,这么出人意料。
距离庄子有个几十里的一处石场,一群瘦骨嶙峋短葛挂在身上的汉子嘿呦嘿呦的抬着石碑。灼热的太阳挂在头上,汗滴顺着脸颊往下流,砸在石板上。这是一处雕刻石碑、石狮子,一切石头摆件的石场。
马车缓缓过来,管事就笑着迎出去,以为来了大买主。
却不想马车停下来,精干的车夫跳下马,就见从马上下来父子二人。一个三十岁上下颇有威仪的男子,带着个粉琢玉器的七八岁的男孩。这人一瞧,就不是小管事。他忙又恭敬了几分,“这位爷,小的是这儿的管事。您看,这脏兮兮的,大热天的,还带着位小爷。要不,您那边请,那边有树荫,凉快。”
四爷‘嗯’了一声,顺着管事所指的方向过去了。树荫下放着长桌子,桌子上一个茶壶一摞子碗。不等管事把这些收拾干净,四爷就坐下去,问说:“你这里是不是有一叫刘三哥的?”
管事愣了一下,然后点头:“对!是有个叫刘三哥的。”他朝石场的方向看了两眼,“小的这就将人给您叫来。”
四爷又‘唔’了一声,这管事利索的就跑了,是冲着边上几个在石碑上刻画的师傅去的。
刘三儿用胳膊抹了一把汗,轻轻的将颜色给涂在石碑上,才要收笔,管事过来了,压着声音喊:“三儿,有人找。”
刘三儿也不过二十许岁人,黝黑的脸庞看向管事,“谁能找我?”说着,头又低下去忙他的去了。管事朝四爷那边指了指,“你倒是看看,认识吗?”
刘三儿朝那边看过去,看不清楚,但应该不认识,“我在您这人都干了十年了,认识谁不认识谁您不知道?”
“可人家就是找你的!”管事拉他,“赶紧的,利索点,看着非富即贵的,说不定有好活等着你。”
刘三儿被拉的踉踉跄跄的,不情不愿的过去了。到了四爷跟前,拘谨的很。
四爷指了指边上的凳子:“坐吧,坐下说。”
刘三儿哪里敢?这人来头看着就不小,他还思量着是不是之前的活儿哪里做的不好了叫人家找上门来了。因此他越发惶恐,“这位爷,小的就是刘三儿……您有什么吩咐……”
四爷打断他,“你会说洋话?懂洋文?”
啊?
刘三儿赶紧低头,“小的……”这也无从抵赖,紧跟着便苦笑,“小的只会一点。”
“谦虚了。”四爷指了指边上的凳子,“坐吧,坐下好说话。”
刘三儿屁股挨了一点凳子,“小的真不是谦虚,小的是好些年都不用了。差不多都忘的差不多了。”
“这是假话!有些东西是想忘也忘不的。你打从会说话,先学的都是洋人的话,可对?”
刘三儿吓的赶紧站起来,“小的……小的……小的有罪。”
他没出生就没了爹,他娘带着他在一个洋人家做厨娘。那个洋人是洋和尚,早些年因为传教被朝廷砍了头。他现在一点都不想跟这事扯上关系。事实上,他不仅会说话的时候学说的是洋话,便是现在这些个手艺,也是跟着洋和尚学的。洋和尚会画壁画,他五六岁的时候就跟着打下手了。不过也因为洋和尚是获罪了,他也不敢叫人知道这些过往。这十多年来,就一直在石场里呆着,靠着这个养活母亲。好些人劝他去广州,说是那里的洋人多,做生意的商行都愿意要他这样的,去了就能做个小管事,银钱不少赚。可母亲活着哪里能远游?
这么些年,躲在这里不敢动,就怕当年洋和尚的事牵扯到身上,再把小命给搭进去。
可躲来躲去的,还是被人给知道了。
四爷知道此人,完全是因为庄子附近有村民给先人立碑,墓碑就是在这里定的。给先人能立的起一座体面的墓碑,是后人值得炫耀的事。在一起闲聊的时候,就听说墓碑上的花纹怎么讲究,那画匠早前是跟洋人学的,洋话说贼好云云。这才在心了。然后叫德海查了此人的底,这不,今儿直接找来了。
这是个小的不能再小的小人物,若不是机缘巧合,他这一辈子就埋没在这一片石场里了。
四爷摇着扇子,见对方汗都下来了,就直接道:“放心,不是坏事。洋和尚的事跟你无关。你又不信洋和尚,也不信洋教,你怕什么?此次过来,是给你送这个的。”说着朝后伸手。弘晖将一本大红锦缎封皮烫金大字的聘书递了过来,四爷接了,然后给刘三儿递过去,“皇家书院听过吗?”
听……听过!
早半年还给那边送过石头。现在京城里有炙手可热的活就是那个书院,连给太后修的园子都得靠后排。
一听皇家书院,刘三儿一喜,以为是来活了。也不看是什么就接了过来。拿到手里只扫了,这么讲究?他也从来没正儿八经的接过这么大的活,心说,去当个画匠人家也这么讲究。
见他接了,四爷就起身,“这个活接吗?”
“接!接!接!”这么好的活怎么会不接?怎么敢不接?
“行!洋文博士便是你了,三天后带着聘书去书院。这聘书就是通行证。”说着,抬脚就走。
刘三儿却愣住了:等等!不对呀!洋文博士?
博士他是知道的,国子监翻修的时候他去干过活,那里的老先生,就说是博士。好像还是个八九品的官儿吧。
可这洋文博士咋就没听过呢?
但这个称呼却不难理解,他很快醒悟过来,这是叫自己去皇家书院教授洋文的。
他不是惊喜,而是惊吓。他就是个画匠,会说洋话,小时候念过三字经百家姓,不是睁眼瞎罢了,怎么就……怎么就博士了呢?
他抱着聘书赶紧就追,那边马车已经动了。他不知道对方是什么人,也不敢叫喊,只追在马车后面。
“停下来吧。”四爷在车里吩咐了一句,外面张少山马上控住了马。
四爷挑开帘子朝后看,刘三儿一头大汗跑过来,脸上的灰尘被汗水一冲,越发显得污糟。
“这位爷!”刘三儿看着四爷,聘书都想递过去了,但却不知道为什么,抓在手里没动地方。他几乎是颤着声音问的,“听说书院是老圣人建的,那还不得要什么人有什么人用。咱们大清还有洋大人呢,他们会教的更好。为什么要选小的?”
四爷隔着车窗跟他说话,先问说:“你信洋和尚那一套吗?”
刘三儿愣了一下,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四爷却笑道:“你不信!你信的是什么呢?你信奉的是先人,你信奉的是孝道,你懂父母在不远游,你知道叶落要归根。这就是要用你的理由。”
刘三儿摇头:“小的……还是不懂。”
四爷却笑了:“朝廷需要使臣,需要会说洋话的使臣。你教的学生,将来是要做外交大臣的。而朝廷的外交大臣,是得放的出去,收的回来的。懂了吗?”
刘三儿站在那里半晌不知道该怎么回话,四爷却没等他,放下帘子:“走吧。”
马车渐渐的远去,刘三儿站在怔怔的望着远去的马车,直到管事拍了拍他的肩膀,他才回过神来。工友们一个个的凑过去,眼巴巴的看着聘书,但却不敢再跟之前一样玩笑了。只站在边上说着一些恭喜的话。管事也因为刚才拍了他,而有些讪讪的,“那这以后……就是刘大人了!”
刘三儿嘴角抽了抽,将聘书紧紧的抱着,赶紧道:“还没去呢!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我这几天先请假,回头要是真的……我再请大家伙喝酒。”
众人奉承着,管事还专门叫过来取货的骡车,载了他一程。
他家在外城,家里只有一个老母亲,眼睛还不好。这事他谁都没言语,只藏在心里。这几天,他一个人躲在家里,一个人自己说洋话。又把银钱拿出三分之一来,偷偷的去外面的当铺里,买了一件旧长袍,回家洗干净了,去上任的那天好穿。
他不是没想过那是骗子,可聘书上那两个字,不是烫金的,回来细看才知道,按是真金的。没人会用真金做饵,骗他一个什么都没有的人的。
于是,早早的醒来,吃了个饼子,不敢多喝水,出门雇了骡车就往书院去。
因为来的早,路上也没人。兵丁把手着大路,他心里先畏惧了两分。在外面徘徊了三圈,还是对方先过来警告说,闲杂人等,不可再此逗留。
他这才鼓起勇气,从布包里把聘书拿出来,“这个……能进去不?”
这兵丁之前被通知过,知道有什么样的人要来,因此马上道,“您请。顺着这条路往里,那边有人等着。”
对方对他点头哈腰,他也对人家点头哈腰,猛然间的转变叫他很不适应。
沿着这个宽阔的路面一直朝前,就被巨石挡住了去路。巨石上刻着‘皇家书院’四个字,从巨石前绕过去,后面是巨大的门楼。那边站着个小伙子,靛蓝色的长袍。他走近想去打听,结果看见对方胸口绣着‘皇家书院’四个字,不等他说话,这小伙子就道:“是刘博士吧?里面请,金先生已经等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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