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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凉如水,月朗星稀。
良店驿和安德驿之间的官道旁,几堆篝火熊熊燃烧,两口铁锅吊在火上,煮得浓稠的粥咕嘟嘟冒着泡,另有一群大汉美滋滋的在火上烤着肥鸡肥鹅,一时香飘十里。
虽无酒,却有歌,有汉子扯着破锣一般的嗓子,嚎得比狼叫好听不了多少,却仍赢得了一众人热烈的掌声。
如此景象,看上去就像是众好友郊游露营一般——如果不是离他们十几步远的地方整整齐齐堆着几十具尸体的话。
戴大宾虽然没像林福余那样将胃里吐个干净又躲在车中瑟瑟发抖,但看到这样的情景也是一阵阵胆寒。
瞧瞧那边坐在人群中潇洒与众人同乐的沈瑞,再看看旁边车上两位师爷同样泰然自若的喝着热汤,戴大宾心下五味陈杂。
初时遇盗,他又怕又忧,但看沈瑞都能抽刀出去迎敌,心里却也隐隐升起敬佩和向往。当匪寇赶到车前来行凶,被护卫杀退,听着护卫声若洪钟道“料理好了,公子别怕”时,他也曾热血沸腾,暗下决心要习武。
然而这些念头只在他没亲眼看到血淋淋的尸首之前。
全歼匪寇后,沈瑞叫人收拾了战场。自己人的尸身统一进行了火化,有家人的便送回骨灰并抚恤,无家人的便带着骨灰坛走,到登州寻风水宝地安葬。而匪寇的尸体,虽是做好了打算要移交给德州卫,但也不能就这样横在官道上。
戴大宾和林福余原是听得战斗结束,下车来感谢沈瑞和众护卫镖师救他们性命的,可下了车没说上几句,就看到那边护卫抬着匪寇尸体往一处堆,血腥之气扑面而来,两人被吓得不轻,勉强客气几句不使失礼,便逃也似的回到了车上。
文弱书生,又是大家公子,平素深宅里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杀鸡杀鱼都没见过,哪里受得住这杀人的场景。
“我也知当千恩万谢,没得他们我们早也是那一堆尸首了,可……就是禁不住怕。”林福余苦胆都要吐出来了,倚在车壁上,有气无力的说。
本来就声音不大,又是用的闽语,生怕被沈瑞的人听到了怪罪他一般。
戴大宾叹了口气,却也不知道说什么好。
那边忽欢呼着喊饭好了,而后他就看到沈瑞亲自往旁边马车,去请了两位师爷过去用饭。这两位是杨廷和给的师爷,都是曾随从前的主家在外任上做过多年的,刑名钱粮都有经验,沈瑞一向待他们极为客气。
戴大宾正想着表哥这样子怕宁可饿死也不敢下车了,仆从瞧着也都一副惧怕沈家护卫的模样,他还是亲自下车带着人去取饭食过来的好。刚被小厮扶着跳下车,就见沈瑞朝这边走来。
而后,就有淡淡的饭香飘来,车里林福余的肚子立时应景的跟着响了起来。
他尴尬的撩起帘子,也下车向沈瑞行礼,只是根本不敢看沈瑞的眼睛。
即使沈瑞早已更换了衣裳,微笑的模样又是那个温润公子了,全然看不出也曾为跨马持刀的煞神。但想起那堆尸体,他就禁不住脚下发软。
沈瑞不以为意,笑着让小厮送上食盒,向两人道:“乡野地方,也没甚好菜,委屈宾仲和福余兄了。”
两人连声道谢,沈瑞也不多言,告辞往那边去与众人一道用餐。
戴大宾目送他远去,那边饥肠辘辘的林福余已急急返回车上打开食盒。
出行在外,都是木质餐具,食盒里是四只木碗,两只大碗中是有豆有粟混着煮出来的杂粮粥,两只小碗是寻常腌菜。
两人因着守孝,是不能食肉的,若住在驿站,总有素菜可吃,今日这样情形,自然不能求有什么好吃的了,能有这样一份粥菜已是不易。
沈瑞一行一路走来都有各处驿站、八仙站点供给饮食住宿,干粮也都是备着晌午一顿的而已。
今日境况,是只能夜宿在此了。他们也不肯宿在村中,以防有余孽一把火将他们一锅端了——驿站他们不敢放火,民宅还有什么不敢的。便只派人进村买水买吃食。
临近的不少村民都瞧见了那场厮杀,又多是老幼妇孺在家,唬得根本不敢开门,王棍子的人上来那股子浑劲儿,也不作敲门的良民了,寻了房舍最好的人家,翻墙进去,丢下银子,搬了粮袋子就走。
那家原以为遇强人抢劫,哭得如丧考妣,忽见还有银子,一抹眼泪,又欢喜起来,听说要买菜肉,这时节鲜菜是没有的,便又把家里的鸡鸭鹅卖了,还白饶上两坛子酱菜。
饿得久了,林福余丝毫不觉饭食简陋,端起来开吃,一口热粥下肚,胃里那火烧火燎的难受劲儿登时被压了下去。
他惬意的长长的呼出口气,嘟囔道:“恒云是好人,知我这会儿只能吃粥,若是干饭可是咽不下去了……”
饶是戴大宾满腹愁意,瞧他那模样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他们用罢了饭,仆从过去把在火边烘得暖和的被褥抱了回来,将车厢内铺好,又递上个小瓷瓶,禀报道是沈瑞那边送来的安神丸药,让他们吃上两丸。
戴大宾叫林福余吃了就早些安歇,自己却下了车来,往沈瑞那边去。
镖师护卫们还在吃着肉唱着歌,沈瑞已用罢了饭,在另一堆篝火旁和两个师爷并王棍子、丁大冲、张成林等几个心腹交代着什么事。
少一时他们散了,戴大宾才走过去,与沈瑞互相见了礼,便拿出瓷瓶道:“今日本就已给二哥添了许多麻烦,这药还请二哥收回,给那些受了伤的壮士用,也能缓解一二伤痛。”
他今天虽一直窝在马车上,却也听说了沈瑞派人快马往安德县城里请大夫买伤药,结果人却空手而归。
那人说安德县城城门紧闭,不许进出。彼时还没到日落关城门的时候,听守城的兵丁道是防止匪寇入城为乱。
想来只怕是路上有行商发现这场厮杀,赶回去报信,才让县城紧闭城门严阵以待。
如此一来,沈瑞这边的伤员便不太好处理了。轻伤的还罢了,都是刀头舔血的汉子,处理外伤还是有经验的,随身也带着伤药,捆扎好了便能吃能喝什么都不耽误了。
四个重伤的委实不太妙,他们伤口也被简单处理过了,灌下去了培元固本的丸药,被挪到了火堆旁最温暖的地方,能做的都做了,余下也只能看命了,尽人事听天命。
沈瑞摆了摆手,叹了口气,道:“这边还有,不用担心,他们都吃过药了。今日你们也受惊不小,还是服上一丸,也好好好歇一晚。今夜安排了人轮值,你们且安心歇息。”
不知道是不是火光映衬的,戴大宾脸上有些涨红,呐呐道:“是我们,不中用……”
沈瑞打断他,安慰道:“宾仲不当这样想,今日之事,生平罕遇,生死面前,又如何不忧惧。莫说学子书生,便是沙场老将,若无涉家国信念,又有几人能视死如归,泰然处之?”
夜风袭过,火舌烈烈跳动,身后微凉,身前却是一片暖意,戴大宾瞧了沈瑞半晌,忽然轻声问道:“二哥,当时,你,怕不怕?”
沈瑞微微一怔,瞧着他仍显稚嫩的面庞,深吸了口气,认真道:“如我方才所说,生死攸关,如何不怕?当然也是怕的,只是,恨、怒、愤,更多于怕。”
“你,当也听过我身世。往事多提无益,只我九岁方随恩师启蒙,是十分珍视这难得读书机会的。彼时恩师就喜游历,也曾带我走过几处,我所见有繁华,有凋敝,不说立什么盼解我大明百姓疾苦那般宏愿,却也希望有朝一日能立于朝堂,为百姓们真真切切做些实事。”
“十年寒窗苦读,又历种种磨难,方能晋身此阶,如今更是有难得机会,能为临民之官,能一展胸中抱负,我自珍而重之。然则却有歹人,要将我近在眼前的希望打碎,我如何会不恨、不怒?!眼前不止是生死而已,没有退路,怕又如何?唯有向前,杀出一条血路来。”
戴大宾耳中回荡着这番话,不知是不是盯着火光太久,只觉眼眶微酸,他垂下眼睑,掩去泪意,苦笑道:“我枉然自负才学,胸襟不及二哥多矣。”
他又望向沈瑞,诚恳道:“二哥心系百姓,必能造福一方。”
沈瑞轻笑着摇摇头,道:“不敢说造福,尽我所能,做我能为之事罢了。”
戴大宾手持长树枝捅了捅篝火,叹道:“这一路来,也与二哥说了些打算,原是有些茫然的,想着修书立传,又想着在族学中当个先生,多教养些戴家子弟出仕……”
他扭过头来凝视沈瑞,道:“而今听二哥一席话,只觉得先前实是狭隘了。为了读书而读书,也就成了读死书的书呆子了。我想效仿二哥,推广耕种学堂,我族中也有族田百倾,可圈出专门的‘试验田’来,试种不同作物,请有经验的老农来,精选良种,闽地温暖,一年两熟,往复筛选,三年必能有小成。”
沈瑞击掌而笑,道:“不想宾仲也会思农事,如此却是为我省事了,宾仲若得了良种,可要送与我些,若也能在北地丰收,岂非更美!”
戴大宾笑道:“我还想着二哥送我些良种技艺呢,二哥倒先与我要了。”
两人皆笑。
随后戴大宾又提起当地海商。
闽地海商也是一股不小的势力,就是朝廷禁海的时期,海商们也没少了做海外的买卖,沿海也有许多私设的船坞,熟手船工有大量缺口。
戴家在莆田并非一流大族,与沈家在松江地位不能同日而语,但如今戴家出了戴大宾这探花郎,又在半年内升到从六品官身,隐隐靠上了杨阁老,戴家在当地也就越发有了话语权。
戴大宾的第二个目标就是推广匠人学堂,虽然海商自然也缺懂算账的伙计,但在正统读书人这里,还是会对商事存有偏见,戴大宾也不想碰这个线。匠人学堂也主要是有针对性传授造船手艺。
这除了在当地挖一批人外,也需要在登州和松江借些人。
沈瑞表示借人好说,但是匠人学堂和耕种学堂又不一样,耕种学堂在自家地上就可以做了,匠人学堂是需要有生源来处有就业去处的,戴大宾仅仅一个丁忧的翰林修撰说话还是不够分量,知县知州或许会买账,知府很可能就懒怠理会他了,此事还要慢慢图之。
两人商量着还是先从海商这边下手,海商有意愿,自有海商去疏通门路,戴大宾就做自己擅长的——择选良师、组织教学,以及,充当一下吉祥物——探花郎的名头在民间还是十分好用的。
两人又谈到了让海商将从南到北的海路整理出来,不见得直接就到北地,到松江周转,再北上登州,这样没准儿会更好。
闽地有茶,松江有布,几番倒卖,获利更丰,更容易刺激海商寻求新海路。
此外还有外洋海商,沈瑞叮嘱戴大宾如有卖海外奇花异草、机括巧物的,一定要多多留心。那些有异于中土的东西,尽可买来,送来登州他细细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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