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平安捧场道:“我曾经通过一艘渡船上的仙家画卷,见识过风雷园李园主的出剑,是很厉害。可惜李园主在与正阳山了解宿怨后,据说已经兵解,就不知道风雷园还能否找回这位剑仙的转世之人,以便重返山门修行,再续香火道缘。”
许伯瑞惊讶道:“李大剑仙,已经兵解离世?!”
看来金桂观最近百年,确实有些不问世事。
陈平安笑道:“听说是这样的,不过真相如何,李大剑仙修为通天,我不敢妄下断论,说不定就是在寻求打破玉璞境瓶颈的契机。”
风雷园刘灞桥,算是陈平安屈指可数的山上朋友之一。
刘灞桥有次为了仙子苏稼,还专门御剑追赶陈平安的渡船,双方有过一次见面。
所以关于李抟景兵解一事,陈平安知道是千真万确,不过这等大事,作为刘灞桥的朋友,当然不好跟外人言之凿凿,将知晓此事内幕作为一笔炫耀谈资。
但是习惯了在细微处见人事的陈平安突然发现,当自己随口说“玉璞境”后,许伯瑞的眼神出现了细微变化。
陈平安这才醒悟,可不是所有练气士,都知道上五境的称呼,甚至一辈子都只是在眼巴巴仰望着“地仙”二字。
这就跟当年朱河笃定认为武道止境,就是那九境山巅境,再无往上的可能性。
不过陈平安如今心境,已经不太在意这类无伤大雅的纰漏,行走江湖,跟纯粹武夫结恩怨,或是登山赏景与练气士打交道,真要处处只收不放,收敛至极,反而未必是好事,一些个类似的泄露天机,说不定能够省去诸多麻烦。
看过了金桂观的这些仙种桂树,道观游览之行也就落下帷幕,许伯瑞再次将陈平安一行人送到山门外,郑重邀请他们后天来此观礼,他会帮忙安排座位。陈平安道谢之后下山去往山腰,行出百余步,徐远霞回望一眼迟迟没有转身进入道观的道士,依旧在目送他们一行人离去,徐远霞转回头,轻声笑道:“这位许道长,是个有心人,以后在金桂观肯定混得不差。”
陈平安点头道:“山上仙家府邸,怎么都需要一位待人接物滴水不漏的门面人物。”
张山峰有些伤感。
显然是想起了自己师门,在外闯荡数年,到底是有些想念师父酒糟鼻子和如雷鼾声了。
如果不是遇见了陈平安和徐远霞,恐怕这位尚未入谱牒的龙虎山外姓天师,早就黯然返回北俱芦洲。
到了大泽帮所建豪宅大院,已经有位精明能干的管事在大门口等候已久,微微侧身弯腰,领着陈平安他们去往住处。
————
在陈平安一行人各自落脚后。
金桂观后边比桂树更深处的一处幽静雅舍,许伯瑞毕恭毕敬站在院中。
檐下廊道极其宽阔素洁,台阶下有三双木屐靴子,一位仙风道骨的老道人,正是观主张果,龙门境修士。
还有两位“仗义出手”、镇压不轨之徒的贵客,其实都与陈平安有过交集。
魁梧青年姜韫,青鸾国大都督韦谅。
此刻三人围坐一桌,正在各自吃着一碗素面,春笋,山菇,加上春季山林生发的几种野菜,油面筋,以及文火熬制的面汤,香味弥漫。
许伯瑞说过了自己对陈平安一行人的大略观感后,观主张果笑着让这位弟子退下休息。
老道士问道:“是巧合,还是给他们顺藤摸瓜找过来了?”
韦谅想了想,“巧合吧,如果不是许伯瑞面子大,这帮人本该去堵我家的府门了。”
韦谅转头望向姜韫,“看你之前神色变化,难不成认识此人?”
姜韫点头道:“是骊珠洞天当地人,第一次见面,还是个普通百姓,这些年过后,翻天覆地,差点没认出来,人是不错的,不过我估计此人牵扯到不少事情,之前在蜂尾渡遇见了,我就没敢跟他多聊几句。”
韦谅笑道:“既然是骊珠洞天土生土长人氏,怎么都不奇怪。”
姜韫对此没有异议。
他这些拎着金精铜钱登门找机缘的外人,其实仍是比不上某位坐等福缘掉在脑袋上的当地人。
不过他算是外人当中比较幸运的一个,能够带走那根锁龙索炼化为本命物,这是天大的意外之喜,以师父的修为,仍是倍感震惊,十分欣喜,笑言自己说不定是夺了云林姜氏的不少气运,才能有此大造化。当时垂挂在那口洞天水井的铁链,被他一眼相中,得手后,师父特地找朋友帮忙鉴定,得出结论,最少是仙人境大修士的珍贵遗物,在解开所有秘术禁制之前,就已是一件货真价实的半仙兵。
传闻这种锁龙索的最高品秩,叫斩龙索,威势比起能够禁锢抓捕远古地仙蛟龙的龙王篓,还要夸张,大修士只要将其丢出,便可轻松捆住蛟龙,随手一抖,就能够直接将蛟龙当场剥皮抽筋,只留下一条脊柱和一颗骊珠。
不过骊珠洞天最大的机缘,还不在这些“死物”上。
可是那五只小东西,就不是谁刨地三尺能够找见的了,只能靠命。
姜韫就连它们的一面都没见到。
老道人张果放下筷子,拍了拍肚子,“辟谷多年,为了款待你们这两位头等贵客,破例一次,感觉还不错。”
张果眯眼笑问道:“韦大都督,这次金桂观花费这么大气力,又是开门收徒弟,又是故意泄露我家祖宗桂树,能够炼化半仙兵的秘密,好让不轨之徒混杂其中,这才关门打狗,帮你们青鸾国打杀了十数位外来修士。唐氏皇帝就没点表示表示?”
韦谅笑道:“表示?有啊,我这不是坐这儿吃了碗素面吗?”
张果伸手指了指韦谅,“道观祖师爷当年说得没错,铁公鸡!怪不得要传下话来,要金桂观少跟你这座都督府打交道。”
韦谅还剩下半碗素面,就已经放下筷子,结果被魁梧青年将碗拿过去,韦谅对此视而不见,对观主张果说道:“你就知足吧,金桂观建造之初,没什么香火,是谁请动李抟景来你们这儿吃素面的?还有这次,云林姜氏的姜大公子,你张果自己请的来?一碗破素面,就算你端到人家眼前,姜韫乐意拿起筷子?”
姜韫埋头吃面,不太给韦谅面子,“一双筷子就够,素面多来几碗就行。”
张果哈哈大笑,心情大好。
印象中,云林姜氏子弟,一个比一个眼高于顶,这位名叫姜韫的年轻修士,不太一样,既然与韦谅结伴而行,而且关系莫逆,应该不是姜氏旁支小族出身,这就有点意思了。
韦谅犹豫了一下,说道:“张果,那个胭脂斋的小丫头,以后麻烦你多照顾了。”
张果笑容玩味,“小丫头腰间所别裁纸刀‘蕞尔’,应该是你当年赠送给胭脂斋某个女子祖师的物件吧?”
韦谅叹息一声。
张果没有得寸进尺,这些红尘情仇,其实每位中五境修士多少都会有,回头再看,就只是过眼云烟罢了。
就看修士念旧不念旧了。
早年的山下恩仇,当其中一方成为仙家后,情况就会很复杂。
修士记仇,恩怨百年犹新,经常会有一些地方上的豪门家族,莫名其妙就飞来横祸,一场无妄之灾,往往斩草除根,一个不留。
修士念情,那么某位山下人的十几代后世子孙,说不定一直能够悄然享受祖荫恩泽,可能连他们自己都不知为何,为何次次劫难都能逃过,冥冥之中,仿佛总有一只大手在为他们遮风挡雨。
张果说道:“其中资质最好的,是大泽帮那个小闺女,竺奉仙的孙女,如今已是三境练气士,她应该是唯一一个地仙资质,其余七十余人,最高成就不过是胭脂斋小姑娘的洞府境,撑死了有望观海境,那么除去竺梓阳和刘清城,其余七人当中,跻身中五境的,我看一个都没有。”
韦谅和姜韫异口同声道:“未必。”
张果眼睛一亮,“是哪个?!”
韦谅笑而不言。
姜韫抬起头,同样没有给出答案,而是转移话题,问道:“那头地牛之属的妖物,不管管?你不是很早就想着将它收入麾下吗,好让它担任你们青鸾国北岳神祇的坐骑?”
韦谅摇头道:“算了,机缘一事,只能顺势而为,强扭的瓜不甜,其实北岳神祇早就与我说过,这头黄牛,看似温顺无害,实则性烈,龙门境的妖物,谁乐意拘束在一座山头,一辈子给一位山岳神祇骑在身上,入了神道,这可是永世不得翻身的下场。一旦激发了它的凶性,估计对于北岳山水,是祸不是福。”
张果啧啧道:“若是此妖能够坐镇贫道的青要山,倒是一桩互利互惠的好事,大不了双方平起平坐嘛,金桂观对它以护山供奉视之,韦大都督,你觉得可行?”
韦谅仍是摇了摇头,眼神深沉,微笑提醒道:“那个陈平安,你最好别去招惹,此人离开骊珠洞天后,他极有可能成为了某位法家高人门下弟子,你应该清楚我们法家弟子的行事风格。山上山下,一视同仁。”
张果一脸无奈道:“知道了,山上的四大难缠鬼嘛,狗屁剑修,墨家赊刀人,师刀房道士,最后一个就是你们最不讲理的法家弟子。”
韦谅笑道:“我们不讲理?”
张果有些心虚,突然笑道:“那你韦大都督怎么不跟那头黄牛妖物讲理去?”
韦谅淡然道:“世间法理,以人为本。”
————
陈平安屋内,裴钱在抄书。
张山峰在隔壁自己屋内勤勉修行。
这位北俱芦洲的年轻道士,自称资质平平,当年师父不过是怜悯他无处可去,才捏着鼻子收了他做关门弟子,而且之后的修行之路,也证明了他师父的眼光不差,张山峰确实进展缓慢,如今尚未成功跻身中五境。只是张山峰心性坚韧,从未气馁而已,偶尔的失落,不过是对于自己降妖除魔的本事不济,在这件事上,态度与陈平安如出一辙,无非是路在脚下自己走,只要不与人比较,就谈不上天赋好坏了,反而能够走得坚定沉稳。
练气士的所谓天赋根骨,极有讲究,玄机都在“先天”二字上,各自开辟洞府有大小之分,决定了容纳灵气的多寡。除此之外,汲取速度也有快慢之别,在这快慢之上,还有提炼灵气精粹程度的差异,是可怜兮兮的溪涧潺潺,还是令人惊艳的江河滚滚。在这之后,才有资格去讲究丹室的气象高低,以及未来元婴的品相。
陈平安如今经常练习那个姿势别扭的天地桩,以手指撑地,不过练拳这么久,陈平安也琢磨出一些门道来,例如撼山拳三桩同练,以天地桩姿势走六步走桩,再单手掐剑炉诀,在此期间,运转剑气十八停。
别有天地。
只是也需要付出一些代价,陈平安经常在四下无人的山林小径,“走着走着”就误入歧途,离开众人行走的那条道路,摔入溪涧或是跌落山坡。
后来还是裴钱想出一个笨法子,将行山杖顶端绑缚绳子,再系在陈平安腰间的养剑葫上,裴钱走在前头,带着陈平安,当然她如今也需要练习六步走桩。
一大一小,如此前后而行,名副其实的同道中人。
此时陈平安就大致绕着桌子画圈,倒立而“行”。
裴钱抄完书后,看了无数次陈平安的天地桩,裴钱仍是怎么看都觉得有趣。
陈平安倒转身形,深呼吸一口气。
从老龙城到蜂尾渡,再到这青鸾国金桂观,挨了杜懋那吞剑舟穿腹“一剑”后,从三境实力慢慢恢复到了现在的四境,距离五境巅峰,还要靠着走桩和小炼药酒,修养不少时间。
不过如此一来,有利有弊,弊端当然是极大拖延了跻身六境的速度,好处则是五境底子会打得更加牢固。
朱敛曾经半开玩笑说过,哪怕不靠外物,双方以纯粹武夫的身份,陈平安一样可以用他的五境巅峰,稳胜他们四人的六境巅峰。
对此隋右边嗤之以鼻,卢白象倒是比较认可。
至于闷葫芦魏羡,当时忙着跟裴钱胡扯。
陈平安坐回桌旁,检查过了裴钱抄写的内容,确认她没有在哪个字上边马虎糊弄后,示意她可以玩去了。
裴钱悄悄说道:“师父,我觉得道观后头的那些桂树,远远不如桂姨送我的桂叶桂枝哩,差了老远,那些道士怎么还当个宝供起来?还大言不惭来着,说什么是‘月中种’,这要是月宫里头那棵桂树的子孙后代,那咱们桂姨还不得是住在月亮上的神仙啊,对吧?”
陈平安心中微动,道:“不可在背后妄议别人。”
裴钱哦了一声。
陈平安突然自己笑了起来,“我觉得你没说错。”
裴钱笑容灿烂,“师父也是这么觉得吧,我就说嘛。”
陈平安收敛笑意,叮嘱道:“所以下次再见到桂姨,要更有礼数。”
裴钱点头道:“那当然,桂姨我是真心喜欢的。”
陈平安打趣道:“那个金桂观借你雨伞的小道童呢?”
裴钱一拳捶在桌面上,恼火道:“这家伙烦得很,要是我跟他狭路相逢,么得外人在场,我非要打得他爹娘师父都不认得。”
陈平安笑道:“现在知道烦了?你想想看,自己是怎么纠缠魏羡和卢白象的?”
裴钱瞪大眼睛,思量了半天,只得拿出那张最心爱的宝塔镇妖符,贴在额头上,叹气道:“如此说来,老魏和小白挺可怜的唉。”
陈平安一板栗砸过去,“你才知道啊?书上说君子三省乎己,你好好反省一下。”
裴钱抱着脑袋猛然站起身,跑向屋门那边,转头笑道:“师父,我去跟老魏小白说一声,下次到了集市上,回头我掏腰包,给他们每人买一串糖葫芦啥的。”
裴钱离开后,陈平安开始思考炼化第二件本命物一事。
至于那副相当于仙人境金身的杜懋阳神遗蜕,陈平安决定等到了大隋山崖书院,跟精于此道的崔东山讨教之后,再做决定。
陈平安打心底信不过这位“少年国师”的为人秉性,但是好歹相信昔年文圣首徒的学问见识。
此次跟张山峰重逢,跟他请教了不少修行事,尤其是这炼化本命物,张山峰当然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张山峰虽然修为不高,可其实眼界和见解都不俗,大概跟他出身正统仙家有关,毕竟他的师父是位龙虎山的外姓天师,虽说外姓天师的境界高低,有天壤之别,但是能够被载入天师府黄紫谱牒的道人,不会简单。
陈平安拿出一壶桂花酿,找了只酒杯,独自斟酌。
按照张山峰的说法,即便在财力和机缘都不是大问题的前提下,本命物依旧不是多多益善,凑足五行是最佳,一件类似黄色土牛的青瓷瓶本命物,用以帮助快速汲取天地灵气,这是必须要有的,一件用来厮杀攻伐,例如剑修的本命飞剑,就是世间攻伐本命物的极致,一件用来防御,达到类似金醴法袍、兵家甲丸的功效,一件类似方寸武库、咫尺剑冢的方寸咫尺物,只不过这种珍稀之物,几乎不可遇更不可求,一件温养在本命窍穴内的压胜物,有了此物,先天对于邪祟妖魔就有了震慑力,并且可以不断增长自身阳气,途径诸多难以预测的阴煞之地,水火不侵、污秽不近。
张山峰还说炼化本命物,是双刃剑,既然是本命物,一旦损毁,就会牵连大道根本受损动摇,后果不堪设想。
而且每件本命物需要占据一处窍穴府邸,一旦滥竽充数,或是不去考虑灵气运行路线,容易属性相冲,反而阻碍练气士的修行,走火入魔,都有可能。
张山峰最后说凑齐五行本命物,是剑修之外,所有练气士都梦寐以求的结果,但是不用刻意追求此事,太耗神仙钱,太讲求机缘,一般而言,有三件品相稍好的本命物就足够,一攻一守,一件辅助练气士汲取、藏聚灵气,天下中五境练气士大多如此,除非是那些地仙之流,才会追求更多。
陈平安有些犹豫,是否炼化那枚彩衣国胭脂郡城隍爷赠送的金色文胆。
不过那只青色木盒里头,据说是某代龙虎山大天师,亲自篆刻而成的“彩衣国胭脂郡城隍显佑伯印”,陈平安决定拿来作为跟张山峰的临别赠礼,送给这位龙虎山未来的外姓天师。
胭脂郡城隍爷沈温无比重视的这一方法印,陈平安猜测极有可能是一件半仙兵,沈温亲口说,只要此印配合龙虎山嫡传的五雷正法,威力惊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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