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平安不断拿书又放下,在书铺内未能找到有关大骊、大端这些王朝的任何一部府志。
只看不买,绝对不是天底下任何店铺会喜欢的客人,只不过陈平安已经做好了被驱赶出门的准备,也要通过此事,来大致判断渡船的年月岁数。
书肆掌柜是个文质彬彬的儒雅老人,正在翻书看,倒是不介意陈平安的翻翻捡捡坏了书籍品相,约莫一炷香后,耐心极好的老人终于笑问道:“客人们从哪里来?”
周米粒一听到问题,想起先前好人山主的提醒,小姑娘立即如临大敌,赶紧用双手捂住嘴巴。
陈平安揉了揉小米粒的脑袋,与那掌柜笑答道:“从城外边来。”
“说句从来处来也好啊。”老掌柜摇摇头,喃喃自语一句,似乎对陈平安这个答案太过失望,就不再言语。
陈平安笑问道:“掌柜,城内有几处卖书的地方?”
老掌柜无奈道:“这哪里能晓得,客人倒是会说笑话。”
一位身穿儒衫的清瘦文士大笑着步入书肆门槛,蓄有美髯,看也不看陈平安一行人,只是走到柜台那边,与掌柜老者朗声笑道:“那处群峰矗立,定是那千年万年前,为谷中大水冲激,沙土悉数剥去,唯剩巨石岿然,故而挺立成峰。”
那掌柜眼睛一亮,“沈校勘好学识,奇思异想如天开,当是正解无疑了。”
老掌柜立即弯腰从柜子里边取出笔墨,再从抽屉中取出一张狭长笺条,写下了这些文字,轻轻呵墨,最终转身抽出一本书籍,将纸条夹在其中。
老掌柜合上柜台上那本书籍,交给这位姓沈的老主顾,后者收入袖中,大笑离去,临近门槛,突然转头,抚须而问:“小子可知隙积术会圆,碍之格术,虚能纳声?”
陈平安笑着摇头:“不知。”
其实陈平安知道些皮毛,不然当初在蜃景城黄花观,也不会跟刘茂借那几本书。只是在这条目城,不知为妙。
“现在的年轻人,到底怎么回事,尽是些一问三不知的。”
被掌柜称呼为“沈校勘”的美髯文士,有些遗憾,神色间满是失落,变抚须为揪须,好似一阵吃疼,摇头叹息,快步离去。
陈平安带着裴钱和小米粒离开书铺。
裴钱轻声道:“师父,那位沈夫子,还有掌柜后边赠送的那本书,好像都是……真的。”
陈平安竖起手指,示意噤声,不要多谈此事。
不曾想那个美髯文士已经转身走来,犹不死心,拿出那本老掌柜赠送的那本书籍,又问道:“年轻人,如今是大衍历几年了?若是知道,我就将此书送你。”
陈平安笑着从咫尺物当中取出一枚小暑钱,是珍藏已久之物,右手抬起,掌心摊开,神仙钱一面篆文“常羡人间琢玉郎”。
那位沈校勘脸色微变,陈平安左手捻起小暑钱,就要将其翻面,美髯文士刚瞥见反面一个“苏”字,就揪心不已,转过头去,连连摆手道:“小贼狡黠,怕了你了。去去去,咱们就此别过,莫要再见了。”
陈平安重新收起神仙钱,裴钱眨了眨眼睛,“师父,真是那个喜欢四处崖刻‘奉使过此’的人?”
陈平安点头道:“只是不知为何,会留在这里。只不过我以为这位老夫子,会恼羞成怒,拿那本书砸我一脸的。”
周米粒感慨道:“真是人心难测,江湖险恶哩。”
陈平安拍了拍小米粒的脑袋,笑道:“宦海沉浮,云诡波谲,确实是江湖险恶。”
街上有个算命摊子,老道人瘦得皮包骨头,在摊子前边用炭笔画了一个半圆,形若半轮月,刚好笼住摊子,有很多与摊子相熟的市井稚童,在那边追逐打闹,嬉戏打闹,老道人伸手重重一拍摊子,骂骂咧咧,孩子们立即一哄而散,老道人瞧见了路过的陈平安,立即扶正了身边一杆歪斜幡子,上边写了句“欲取长生诀,先过此仙坛”,突然扯开嗓子喊道:“万两黄金不卖道,市井街头送予你……”
不曾想那三人径直走过了摊子,置若罔闻不说,还故意视而不见,最终走入了邻近摊子的一座兵器铺子,老道人收起眼巴巴的视线,哀叹一声,愤懑道:“莽夫莽夫,不识大道。”
算命摊子一旁,还有个小摊,棉布上边,搁了些古旧的瓶瓶罐罐,有汉子病恹恹脑袋低垂打瞌睡,先前邻居老道人大声嚷嚷,都没能吵醒他,等到老道人转过头,突然说了句“呆货,生意登门了,醒醒”,汉子猛然抬头,发现其实摊前无人,就继续瞌睡,老道士有些看不过眼这汉子的惫懒,嗤笑道:“昔年荆老弟,何等豪迈气概,如今成了个坑蒙拐骗还挣不着钱的包袱斋。”
汉子只是闭目养神,老道士从长凳上站起身,一脚踢倒个就近的鎏金小缸,巴掌大小,老道人讥讽道:“你说是从宫里头流出来的,说不定还有傻子信几分,你说这玩意儿是那门海,可以养蛟龙,谁信?哎呦喂,还鎏金呢,贴金都不是吧,瞧瞧,罪过罪过,都掉色了。”
汉子也是个脾气极好的,只是默默弯腰,抓起那只给踹得掉色的小水缸,重新摆好。
老道人又是一脚踹翻小缸。
汉子再次摆好那物件,只是放在了离那道士更远的棉布一角,闷闷道:“世人只知道祖骑青牛,谁晓得你呢?晓得你的,也不会来这里。你不一样每天在这儿喝西北风。”
老道人坐回长凳,喟然长叹。其实许多城内的老街坊,跟上了岁数的老人差不多,都渐渐消逝了。
而他们这对摆摊邻居,不管如何,好歹还能留在这边,一个曾经骑乘青牛,云游天下,欲求一幅五岳真形祖宗图。一个曾经骑乘一头羸弱跛脚老驴子,晃晃悠悠,驴子背上,有虬髯剑客,背大弓。三尺剑与六钧弧,皆可入水戮蛟。
陈平安入了铺子,拿起一把刀鞘,抽刀出鞘,刀苗子细窄,极其锋锐,铭文“小眉”,陈平安屈指一敲,刀身颤鸣却无声,唯有刀光涟漪如水纹阵阵,陈平安摇摇头,刀是好刀,而且还是这铺子里边唯一一把“真刀”,陈平安只是可惜那老道士和包袱斋汉子的言语,竟然嗓音模糊,听不真切。这座天地,也太过古怪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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