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谁都没有想到,一个享誉江湖一甲子之久的梳水国剑圣,悍然破阵也就罢了,一个不知道从哪个角落蹦出来的江湖少年郎,也是这般难缠,背剑少年的身形实在是太快了,一步就能跨出两三丈远,而是在方寸之地的辗转腾挪极其灵活,不但躲过了四五枝角度刁钻的墨家箭矢,一轮箭雨同样被他一冲而过。
期间只要是在他前行路上、避无可避的箭矢,少年就干脆以双手拨开势大力沉的箭矢,当少年与骑军面对面撞上的时候,原本借助战马前冲之迅猛势头,可谓占尽优势。
可是暂且不知江湖根脚的少年,就像一条滑不溜秋的泥鳅,在精骑冲锋的缝隙之间,一穿而过,偶有交手,他或是一拳猛锤战马侧部,打得连人带马一起横飞出去两三丈,或是以肩头斜撞,同样是马蹄腾空、人马俱翻的凄惨下场。
最后他更是轻轻跃起,踩在一骑马背之上,蜻蜓点水,在后方数骑的马头或是战马背脊上一闪而逝,让那些骑卒只觉得如一阵清风拂面,刀是劈出了,枪矛也有刺出,但就是无法成功捉到那少年的哪怕一片衣角。
绝对是四境巅峰,甚至是五境的武道宗师!
一名骑将手持精制长槊,精准刺向空中少年的脖颈,暴喝道:“去死!”
陈平安歪过脖子,刚好躲过长槊刺杀,同时探手攥住那杆沙场骑将皆梦寐以求的马槊,骑将哪怕手心血肉模糊,手中那杆祖传的心爱长槊仍是被脱手夺走,陈平安在空中转换为双手握槊姿势,往地面重重一戳,韧性超群的长槊如弓弦崩出一个大弧度,砰然一下沉闷响声,陈平安竟是被高高抛向空中七八丈之高。
手中依旧倒持长槊一端,并未将其舍弃。
满脸坚毅的背剑少年,在一大群回头远望的骑军视野中,在众目睽睽之下,仿佛一位御风飞掠的神仙中人,落在了骑阵之后的步阵之前空地上,少年衣袖飘摇,双脚落地后,并不停歇,一步后撤,抡起手臂,使劲向高空轰然丢掷出那杆马槊,然后做出一个拍打腰间酒壶的动作后,一跃而起,身形瞬间消逝不见,好像是仙人用上了缩地千里的神通,然后就看到少年匪夷所思地踩在了长槊之上,一脚前一脚后,又似传说中的剑仙御剑之姿,充满了沙场武人很难领会的那份逍遥写意。
若是不提敌对阵营,恐怕有人都要忍不住喝一声彩。
然后更加让人跳脚大骂的一幕发生了。
那少年在大阵上方,踩着长槊向前御风飞掠不说,竟然还摘下了酒葫芦,仰头灌了一口酒!
众人恨得牙痒痒之余,可在内心最深处,何尝不是有些……心神往之?!
沙场惨烈,江湖豪气。
原本两者天差地别,就像先前那位梳水国剑圣的破阵,尤其是剑气劈斩步阵的时候,何等惨烈血腥?
但是这位背剑少年,一路前行,未杀一人,只是一言不发紧随黑衣老人破阵向前,同样是破阵,偏偏就是这般风流。
因为长槊前掠太过迅猛,而且这个举动又太过不可思议,以至于方阵步弓手有些犯迷糊,但是在领军武将的呵斥号令之下,专门让军中膂力最强健的那拨锐士,以强弓拦截射杀此人,当然那些有资格持有墨家神弓的沙场强者,更不用多说,早已挽弓如满月,一枝枝兵家重宝,激射尾随而去。
异象横生,又有让人瞠目结舌的意外出现。
只见从背剑少年别回腰间的朱红色酒葫芦当中,突然掠出一雪白一幽绿两道绚烂流萤,在长槊之下,一一击碎箭矢。
根本不用少年躲避,一拨拨数量较少却极俱威慑的箭矢,全部无功而坠。
飞掠数十丈距离后,双脚站立的马槊已经开始下坠,陈平安一踩长槊,不再计较这杆长槊的摔向大地,身形拔高,扶摇直上,刚好躲过一名江湖顶尖剑客的腾空截杀,后者遗憾落地,回头望去,眼神凶狠,满脸愤懑。
如果自己先前拦不下宋雨烧,被几乎无懈可击的磅礴剑气,劈得倒退撞入大阵之中,还算情有可原,那么连一个无名少年都没沾到边,算怎么回事!
养兵千日用兵一时,自己以后还怎么在大将军楚濠那边,坦然享受荣华富贵?
更前方,距离主帅大纛不过百余步,笼罩住宋雨烧的那团浑然剑气,本就已经被无数枪矛和箭矢阻滞得折损严重,加上络绎不绝的十数位江湖好手先后扑杀,所以当一道青绿剑气裹挟风雷声而来,宋雨烧横剑在前,那道粗如青色蟒蛇的剑气,虽然终于破开了老人的圆月剑阵,却也被长剑屹然一切为二,从老人身侧呼啸而过,身后数十位重甲步卒当场毙命。
宋雨烧收起横剑式,嘴角渗出血丝,哪怕如此,仍是不敢轻易换气。
因为在百步之外的出剑之人,是一位最少五境的剑道宗师。
那人就站在大纛之下,位于大将军楚濠身边,一袭青绿长袍,一手负后,一手剑尖直指宋雨烧。
这人年纪不大,瞧着相貌约莫三十岁出头,但是真实年龄可能已经四十,手中长剑,不是什么削铁如泥的神兵利器,而是一截光泽可人的青竹,长两尺六寸,倒是与剑等长。
他傲然站在马背之上,矮了人头许多的大将军楚濠,对此不以为意,满脸开怀笑意。
以青竹作剑的剑客微笑道:“宋雨烧那把剑的竹鞘不错,楚将军,能否赠送给我?”
楚濠豪迈笑道:“有何不可?别说是竹鞘,连剑一并送你了!”
剑客摇头笑道:“那倒不用,一把屹然剑,楚将军若是能够送给你们皇帝陛下,以示江湖对朝廷俯首称臣,也是一桩美谈。”
楚濠恍然大悟,拍掌大笑道:“还是青竹剑仙想得周到,如此最好!”
宋雨烧屏气凝神,站在一处武卒自行避让而出的小空地上。
正是松溪国青竹剑仙的年轻剑客,笑问道:“宋老剑圣,你信不信,在你换气之时,就是丧命之际。”
宋雨烧脸色冷漠。
老人身后传出阵阵哗然。
楚濠眯起眼睛,从袖中掏出一枚银锭模样的小东西,捏在手心,然后歪了歪脖子,很快身边就走出两位呼吸绵长的白发老者,一位身穿锦袍,双指捻有一张青色符箓,符文是金色字体。一位身材魁梧,手持双斧,斧上篆刻有祥云篆纹。两人都不曾披挂甲胄,显然不是军中将士。
两人都望向了宋雨烧身后,相较于青竹剑仙的从容淡定,两位随军老人都有些神情凝重。
身为梳水国皇家供奉的大练气士,他们知道一位养育出本命飞剑的剑修,无论年老年少,一旦不惜性命做困兽之斗,意味着什么。
楚濠轻声道:“你们一人帮助青竹剑仙速战速决,斩杀宋雨烧,一人务必拖住那个少年。”
持双斧的壮汉大步走向宋雨烧,狞笑道:“就由我来逼着老家伙换气!”
锦袍老人笑意微涩,收敛心神,轻飘飘向空中丢出那张珍藏多年的青纸符箓,大敌当前,再心疼也没办法了。
符箓升空之后,转瞬消逝。
它刹那之间出现在一百五十步之外,金光爆炸开来,最后一尊金甲武将轰然落地,身高两丈,站在步阵人群之中,显得尤为鹤立鸡群,它手持一杆大戟,那副庄严金甲之内,唯有银光流转,武将并无实质身躯。
陈平安一路飞奔,看似凌空虚渡,实则是每一次落脚之处,都踩在了初一和十五两把飞剑之上。
若说陈平安是个死脑筋的人,肯定没错。
可是当他开始独自行走江湖,比起当初那个喜欢一跃过溪的泥瓶巷少年,陈平安其实已经变了许多。
此刻看到不远处那尊金甲银身的力士,手持一杆金色大戟,蓄势待发,死死盯住了他。
陈平安心神未凛,在胭脂郡崇妙道人就有两尊黄铜力士护驾,好像一尊品相高的符箓派黄铜力士,就能够媲美三境武夫,眼前这尊身高两丈的金甲力士,估计最少也是四境武夫的战力,甚至有可能是五境实力。
只不过在练拳之初,就敢正面叫板一头正阳山的搬山老猿。
当陈平安一根筋起来的时候,还真不怵谁。
厚积薄发,灵光乍现。
陈平安几乎是自然而然地伸手绕后,握住了那柄槐木剑。
同时在心中默念道:“初一,十五,去帮宋老前辈对付那剑客和壮汉,这尊力士我自己应付。”
相距不过二十步了,陈平安脚下那两抹剑光,一左一右,画弧绕过了那尊开始重重踩踏大地、持大戟前奔的金甲力士。
还保持伸手在后,握住木剑剑柄的陈平安一跃而去,喊道:“宋老前辈,只管放心换气!”
大敌当前,魁梧壮汉的双斧即将劈砍而来,更有青竹剑仙虎视眈眈,宋雨烧会心一笑,竟然就真的换气了。
站在马背之上的青竹剑仙一剑劈出。
人在空中的陈平安碎碎念叨着谁都听不到的言语,然后整个人陷入一种从未有过的空灵境界。
物我两忘,剑心澄澈。
曾有古寺槐木一剑,轻描淡写就劈开粉袍大妖的金光大阵。
既然力有未逮,那我今天出剑就与学拳一样,一拳一拳慢慢来,总有打出百万拳的那一天。先只取其意,不学其形!
一剑只管递出!
有山开山,有水断水!
体内十八停剑气再无半点收敛,如洪水决堤一般,冲过一座座早已被当今剑修视为鸡肋的冷僻气府。
陈平安一瞬间猛然拔出槐木剑,带起了他自己看不到的璀璨剑气,对着那尊两丈高的金甲力士就是一剑斩去。
连同巨大长戟,金甲武将被哗啦啦一下一斩而开!
双脚落地的陈平安抬起头,眼前那尊金甲力士身上出现倾斜的巨大缝隙,银光迸射,金甲碎裂。
在他身前颓然倒地,然后轰然粉碎,一地的金光银芒,漫天飞扬。
满头汗水双膝微蹲的陈平安,有片刻恍惚,但是很快就回过神,直起腰杆,握紧手中槐木剑。
行走江湖,我有一剑!
少年从未如此酣畅淋漓,如此想要宣泄心中积郁,在万人大军之中,手持一剑功成的槐木剑,少年放声道:“大骊陈平安在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