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才在他面前飙鼻血的女人,恍惚间让他想起多年前的女孩。
那时候艾生的生活里没有网络,没有排满院线的电影,没有直达各个景区的交通工具。
那时候学校报刊亭售卖的文学期刊纸质粗劣,却是平日里难得的娱乐。校园的广播有时会放一些好听的歌曲,他记得有段时间午后会放Beyond的《喜欢你》。文学社偶尔举办集体活动,不过他对伤春悲秋的男女青年向来敬而远之。
现在看来,大学的闲暇时光显得有些无聊。在那些覆盖阳光和斑驳的日子里,人会做一些傻事。比如扯把吉他去女生宿舍楼下自弹自唱,或者讨论那些诸如“生存还是毁灭”的哲学问题,意见不合还能大打出手,借此发泄过剩的精力,又或者专门买本本子,写一些只有自己看得懂的故事。
陈爱媛的特别之处在于,她喜欢他写的故事。也是她,在他心底种下成为作家的梦想。那个时代人们的眼里的作家,是书写哲理的学者,或时带有悲剧色彩的诗人。直到青春文学盛行,以及网络文学迎来热潮前,作家一直是等同于科学家般的存在。
她曾对他说,“有一天你会发现,有一堆人喜欢你写的小说,比我们学校的人还多。”
他发现除了情诗和歌谣外,信手涂鸦的故事也能引起女生的兴趣。他还发现,比起取悦她所带来的成就感,写作的孤独和枯燥不值一提。
男人最快乐的事情是取悦女人。
年轻的男人再努力取悦自己,他也是空虚的,寂寞的。
幸运的男人能与他想要取悦的女人相伴相依。
与她共度的时光里,他有生以来第一次觉得,自己是一个幸运的人。
他记得那场夏日的烟火。学校建校三十五年校庆,夜幕降临时,广场人潮涌动,险些将他俩冲散,还好他抓住她的手,把她拉回身边。突如其来的尴尬,随着头顶上空的巨响消散殆尽。她和其他人一样,仰望绽放的烟火。
斑斓的光影荡漾在她纯净的瞳仁里,变成另一片更美的夜空。
他还抓着她的手。汗湿的手心让他进退两难,这时,她转头看向他。
他转而仰望夜空。眼角余光里,她正盯着他。
她松开他的手,然后搂住他的胳膊,把他拉到她面前。
唇间点燃的感觉永生难忘。
我是一个幸运的人。你把好运都给了我。
沉睡的艾加,面色不像刚到医院时那般惨白。艾生想,儿子醒来更希望看到母亲。不负责任的父亲事后表现得再热心,也只是文过饰非。
艾生拉开病房门,坐在过道长椅上的陈爱媛正好看过来,两人四目相对。
凌晨的医院只剩下天花板投下的刺眼白光。
艾生走向陈爱媛,而她却起身,朝着病房走去。
他拉住她的胳膊。“里面的椅子没有靠背,在外面休息一下吧,艾加还在睡。”
她久久未回应。她低着头,日光灯在她眼窝里投下浓郁的阴影。忽然,闪烁的泪痕顺着侧脸滑下。
“我真的好累。”她说,“你来这干嘛,在老家安心结婚不好吗?”
他感觉有人在他的胸口凿开一个洞,在心脏上抹上食盐。
“你想报复我,对吧?”眼角余光里,她抬起眼望着他,而他盯着地面。
“我不可能打掉两个孩子,我死也做不到……”她的话语像裹挟着冰刃的凛风。
“我不该把艾加丢给你,可是我……”大颗大颗的泪水打在米色瓷砖上。
“艾加说,我不管他死活……”他的手指顺着冰凉的手腕,滑进她的手心里。
“我真的很努力,很努力活过来了……”
她抽出手,抹掉脸上的泪水,“艾加出院后我要把他接回家……”
她说:“我们结束吧。”
终于你收回所有的好运,连同我印刻在你身上的所有不幸。
他把她揽进怀里。
他流下时隔多年的泪水。上次是在她离开后的第一个夜晚。
那个夜晚的孤单,悔恨,恐惧,再次席卷而来,而这次她还在他怀里。
不想再让她离开。
陈爱媛有一瞬间,感觉几乎要窒息了。她似乎又回到那些让她魂牵梦萦的日子,依偎在心爱的人的怀里,任凭世事沧桑,时光老去。
她想,如果我们稍微年轻些的话,我会不顾一切抱紧你。
“就到这吧,艾生。”
他纹丝不动。
她抬起手,轻抚他宽厚的脊背。
口袋里的手机也震动了下。
“可能现在说这个不太合适,可我等不下去了,艾生,你准备好当爸爸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