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转头,目光盯住了燕绝,燕绝表情一僵,这才想起了先前他用来套住文臻的话——尊贵的人亲自挖沟才有效果,那么尊贵的人亲自求雨自然也更能取悦上苍。
已经被架了上去,又看着文臻受爱戴,定王殿下此刻自然不会怂,冷哼一声便起了身,夺过张钺手中《龙祠告诸神祷雨书》,走上台去,燃香诵读。
读啊读,读啊读。
怎么也读不完。
那一卷纸超出意料的长,不仅长,还佶屈聱牙,骈四俪六,典故遍地,用词晦涩,他是皇子,早早开蒙,自然不是不学无术之辈,但读这篇文也觉艰难,又怕露怯,只能调动全部精神,而烈日当空,高台无遮,眼前三柱青烟浓烈的香气熏得本就开始干哑的喉咙更加痛了,额头上的汗滴下来,落在纸上,将那些蝌蚪似的墨迹洇得一团团,他瞪着那些字眼,觉得脑子嗡嗡发涨,越发认不得了。
然而不能不读下去,不然传到朝廷,堂堂皇子连一篇求雨书都读不通顺,父皇能把他发配到三千里外去。
蝉声一阵紧似一阵,地面的尘灰一蓬蓬团起来,一点风都没有,就那么停在半空,也像下一瞬就能燃着了。
燕绝此刻终于感受到先前文臻她们扒阴沟的痛苦。
阴沟好歹还都在屋檐下呢!
文臻此刻坐在树荫下,吃着西瓜,扇着风,听着祷文,带着笑。
《龙祠告诸神祷雨书》,全文一万六千余字。
张钺大概想到了可能会要她去求雨,便提前备了长长的祭文,准备拖延到太阳下山,好让她再上台时不至于那么炎热。
她先前眼睛一瞄就看出了大概字数。
君子报仇,一刻钟都嫌晚。
……
好容易燕绝读完下台,连最后的香都没点,背心的汗湿了又干干了又湿,已经结出了一圈盐渍。
文臻看他脸色苍白,快要中暑的模样,赶紧命人给他补水扇风——可不能现在就倒,还需要他继续作妖呢!
燕绝下台,本想如此辛苦,好歹也能捞个百姓们的爱戴眼神平衡一下心态,结果环顾一圈,愕然问:“人呢?都去哪了?”
“哦,殿下,是这样。晚饭时间到了,大家都去吃晚饭了,吃完回来才有力气再继续啊。”
文臻话音未落,远处就有一个妇人大抵在喊她贪玩的小子:“强子!强子!赶紧家来吃饭!作死啦,听什么耽误到现在!”然后一个尖利的童音气喘吁吁地回“就来,就来,不听啦,结结巴巴的,还没俺们隔壁卖草鞋的刘老夫子读得好咧!”
燕绝:“……”
定王殿下一屁股跌进了椅子里,抚着胸口。
这回真中暑了……
……
等到定王殿下中暑了,所有人吃完晚饭又赶了回来,日头也下去了许多,没那么热了,文臻才悠悠走上前,将定王忘记再点的香点燃,捧在手中,诚心祷告。
她的祷词不长,远远不如张钺的那篇文采华茂,但情辞深切,角度十分丰富离奇,先是常规的谈久旱无雨百姓之苦“三月不雨,千里之民赖以为生者荡析不存,无以为食,老弱者辗转呼号而亡,少壮者奔徙以为盗贼……”又谈神与子民的依附相存关系,“……国以民为本,神以民为依,湖州之民皆神之赤子也,慈母岂忍赤子之迫于困窘乎?”再按照常规,自贬自责,揽罪自身,以求救民,“……惟身多罪,斯民何辜!刑政之愆,某身是当;勿虐我民,亦孔之伤!”然后话锋一转,骂完自己开始骂老天,“……夫修缺政以保民者,刺史之责也;降甘霖以济万民者,神之责也;风雨不时,麦菽不生,岂唯吾曹之罪哉?诸神亦不得辞其咎也!”最后激将与恭维齐下,威胁同利诱共生,“……位尊责重,唯王是知,大足大通,非王孰有,历代祈祷,灵应赫然,若无令无年,则以贻龙羞!若久旱无雨,百姓奔走淫昏之鬼,偶与雨会,则民将归灵于鬼魅,淫祠日盛而龙庙荒芜……且岁或不丰,则何以供王赋而为神之香火乎?若终其赐之,则当丰酒甘肥,增崇庙祀,以承事神……”
这篇祷告是文臻的思路,张钺的润色,诸般典故都不用,简单地说就是你不下雨,我很困苦,这自然是我做官没做好,我愿意一身以承受罪愆,请不要虐我的百姓,但是照管好民政是我的责任,照管好天时是你的责任,你有这般的神通,往年诸般神仙都把我湖州照应得很好,到了你这里湖州就成了这样,你羞不羞?总是不下雨,百姓去求那歪门邪道,万一哪天瞎猫碰上死耗子,下了几滴毛毛雨,百姓就会认为是那些山精鬼怪的作用,都去供奉那些邪神,以后谁还理你?而且我们没粮没钱,我们赋税都交不了,还有钱给你供奉香火?当然,你赶紧下雨,那么我们不仅美酒肥肉大大的,还给你扩大庙宇,增加供奉,银子大大的有……
百姓们跪在底下,听着这一篇从哭诉到哀告到理直气壮到破口大骂威逼利诱软硬兼施夹带私货的煌煌巨著,眼睛里冒出无数蚊香圈的同时,只觉得叹为观止。
定王殿下念的是什么,他们没听懂,不耐烦听,刺史大人念的,他们却是再明白不过,都觉得:燃!爽!痛快!够胆!还有道理!
燕绝一看众人那看文臻的熠熠小眼神,顿时又觉得自己变成了一块巨大的石头,被文臻这个女妖再次踩着爬了上去,想着自己那一万七千字大太阳下念中了暑,这女人晚饭后的荫凉里就几百个字就骗去了全部的功劳,一时气得两眼发蓝,大声道:“说要烧旱魃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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