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光院闻言一愣,尚未明白白发恶鬼的话中之意时,却为恶鬼明澈的眼神所震撼——眼前的年轻人,真的是恶鬼么?为何他的眼中会在见到自己时,流露出那么多千情万绪?像是流浪的人终于找到了家,又像是在对她说,万水千山我只为你一人而来。
可还未等她回过神,便又听得这恶鬼颇为熟稔的絮絮叨叨起来:“我名叫鬼切,前世是你的刀。你前世叫源赖光,是个男的,乃是平安朝清河源氏的家主,就那个传说中砍了茨木之手鬼王首级那个人。不过咱们的渊源说来颇长,主要是你上辈子有些话没说清楚,我来问问你咱们的决斗还算不算数……”
鬼切没头没脑的自言自语说着却是一顿,他又凑近了打量着庆光院的脸,低声皱眉眼角一点泪痣无端多情:“看来是不算数了,我不打女人。”
借着手中烛火,庆光院方看清了鬼切的容貌——眼前之鬼五官清隽挺秀,眼角眉梢都带着名刃发硎般的锐意。他拥有一张堪称清艳的面容,无奈眼睑之上留着可怖的刀痕,令人陡生白璧微瑕之憾。
恶鬼还在絮絮叨叨的说着什么,庆光院虽是听得一头雾水,但亦能从那颠三倒四的叙述中得知他们之间有着前世今生的纠缠。思至此处,庆光院又想着有云因果报应,想来是自己与他前缘未尽才引得他找上门来。只要了却了这桩尘缘,那便可得心之清净。
她定了定神,正欲开口让鬼切与她去往禅室稍坐慢谈时,却见扫洒的女工提着扫帚打着哈欠从庭前走过。庆光院一惊,想到鬼切还在自己跟前站着。她正欲挥灭手中烛火,却听得那扫洒女工关心道:“主持大人,怎么这么晚了您还不歇息?做晚功也要切记劳逸结合,方不至于伤身呐。”
“……多谢您的关心,这般晚了,您也快些歇息罢。”庆光院一面说着一面惊讶的看向鬼切,发现只有自己才看得见鬼切。而鬼切看见她惊讶的目光,颇为得意的冲她一笑,神态倒颇有些像是等待家长夸奖的孩子。
“施主夜半来访委实突然,恕尼寺之中无法尽招待之礼。夜露清寒,还是先用些热茶暖了身子再说罢。”见得女工离去,庆光院方松了口气,她对着鬼切柔婉一笑,仪态大方明礼优雅倒是让鬼切觉着有些不自在了。他想着自己方才堪称轻佻的举止,突然反应过来面前的女人在隐晦的说自己贸然来访且举止毫无教养。
前世源赖光死后,他便回了大江山。一来二去岁月匆匆,直到血契感应再度出现时已过了几十年。他告别酒吞与茨木回到京都。可不想自己最终的目的地是一座尼寺。鬼切在外观察多日,终于确定了自己要找之人是那位紫袈白缥的庆光院住持。今日他站在桥头看着慈悲为怀的住持布施,还以为是血契出了问题,可当他看见尼君那双赤色的眼瞳后,鬼切便可以肯定她就是此世的源赖光。
可鬼切却不敢确定她究竟是不是源赖光。转世可以改变肉体,但本质却是灵魂的轮回。前世的山间少年,虽出身贫瘠却心怀赤诚热血,俨然就是平安时代尚未遭遇大晦日之变的源赖光。然这个尼君行为举止都是那么优雅温婉,笑意和煦的像是春天的暖阳,令人见了就心生亲近仰慕与岁月静好之思……这样的女人,哪一点与前世那犹如铁铸般的将军相像?鬼切怎么看怎么也觉着两人毫不相干。
然此时的鬼切却无比确信她就是源赖光。一个人的肉身再如何变化,灵魂却是不会变的。庆光院的端方大度与源赖光如出一辙,他是铁血的将军,亦是源氏的家主。他心有烈血,然皆备闲情。庆光院笑着请自己喝茶时的眼神无声的打开他心中深藏的那些温柔美好的岁月。即便转了身份性别,她的语气却与记忆中的那人一般——
昔年在源氏时,由于他是刀灵付丧神,照理来说无需睡眠歇息。且作为家主的贴身近侍,守护与照顾源赖光是自己最重要的职责。故而他时常会在源赖光的寝殿之外枯坐守夜,而源赖光是一个勤勉的家主,经常于深夜挑灯读书或处理公务。每次他处理完手头的事物,都会烹好热茶叫自己进去同饮。而自己一进去,就能看见坐榻前除了热茶之外还会有一件御寒的衣物跟自己喜欢的甜食。
烛火之下的源赖光会带着淡淡的笑意看着他,正如现在自己面前那容笑端丽的尼君——
禅室内烛火高烧通明,她与鬼切相对而坐。高烛明昼下,暖融的火光令她的眉目横生一丝难言妩媚,乍眼一瞥竟堪明艳犹如高烛照海棠。鬼切怔怔的看着这个与记忆中的武将七分相似的女人,只觉她的模样俨然就是柔和了全部棱角的源赖光。
“施主夜半来访说是有话长述,怎么如今却是不开口,只是盯着贫尼看?”庆光院颦笑端方,吐音遣词却是京都贵族一派的矜雅华重:“倒是施主身为男子,拿刀佩剑夜闯尼寺在先,直视打量女子失礼唐突在后,且形容潦草不修边幅……贫尼也想知道,前世的贫尼,究竟与施主有何渊源?”
鬼切闻言,脑子里又回想起源赖光开口闭口毫无教养的谆谆教诲。但若是前世,他还能与源赖光吵嚷着杠上两句,反正源赖光也只会笑着看着自己。然现在源赖光成了个女子,自己只能收敛些。他讪讪收回目光,不服管的性子却还是让他想杠上几杠:“不就多看几眼么?看了又不会少块肉……再说我形貌如何与旁人何干?我为妖鬼,本就自在随心而活。”他说着一顿,唇角微翘间竟是带了几分促狭笑意:“还是你这辈子成了女子,喜欢那些形容温雅气质端重的男子?”
鬼切说罢才觉自己失言,因为在一个出家人面前提及凡俗之事委实是极大的不敬。可庆光院却并未露出任何不悦之色,反倒笑道:“贫尼身为人类,不知妖鬼之道,倒是让施主见笑了。且施主顺应本心而活,才真是堪破凡俗之扰得大自在。而佛语亦有云:无我相,无人相,无众生相,无寿相者,红粉骷髅,白骨皮肉。形貌外在好比——”
“花繁一瞬,形色浮云。”庆光院方说完一半,却不曾想到下半句二人却是异口同声。
“……”话音方落,二人同时相对而望,惊诧一瞬时,庆光院却是眸光微动,半晌之后方回过神掩唇一笑:“没想到施主竟知此层典故引用,且听施主口音,抑扬雅正如京都贵族一般,不知施主可是出身京都贵族之家?”
“……是你前世,曾教过我的。”鬼切心头蓦地一动,他端起茶碗,凝视起那白瓷中一汪潋滟凝碧,眼神却是逐渐悠远起来——
透过那层翠色,他似看见了六百年前的新桥烟柳在风中拂摆出潋滟的弧。青阳和煦,斜透碧枝荫诱于廊下投下的碎影光斑如星点。难得闲暇的源赖光命仆从将书案搬至廊下教自己识字读书,奈何自己于学识方面的天赋与刀术方面的天赋呈反比,汉字汉话学的是颠三倒四令源赖光无言以对。可源赖光又怎会允许源氏重宝是个不知风雅徒有其表的草包?既然鬼切一时半会学不会,那就潜移默化的慢慢教。
刚将自己带回源氏本宅的源赖光亦是少年,平日里亦会请学识渊博的先生前来讲学。他不顾旁人劝阻尊卑有别,硬是要带着自己一块儿听学。课下源赖光读书时,自己就在他身旁擦着刀。长此以往耳濡目染下,鬼切虽汉字汉话还是不好,但却也勉强能称得上是腹有诗书。
直到后来源赖光承掌大权经常外出征战退治,带着自己读书听学的机会才逐渐少了。而到了源赖光上了年纪鲜少外出时,他却又如少年时一般,喜欢一面看着自己习刀擦刃一面坐在庭廊之下有一茬没一茬的读着书。无声之间,好似岁月又流转至初遇之时。源赖光会在自己休息时如从前一般讲着和歌与汉诗,自己虽听得一知半解,还常常做出不耐之状与他争执,然心底却是愿意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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