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花花,咱们做个交易吧。”
“交易?”
詹恩一笑,但随即脸色一变:“好——等等,小什么?”
泰尔斯突然伸手,扣住南岸公爵放在椅背上的手!
“你少提安克·拜拉尔的事儿,也少提你以前坑我的那些事儿,”王子冷冷地道,“我就少提你妹妹。”
詹恩的表情瞬间冷了下来。
“而你少提小花——那个称呼?”
两人默默对视,扣在一起的手掌彼此用力,寸步不让,在审判庭越来越大的争吵声中,无声无息地交锋。
几秒钟后,两人仿佛有默契一样,齐齐松开对方的手。
“成交。”泰尔斯不爽地道。
“我不指望跟你化敌为友,”詹恩恢复了坐姿,“但你说得对,你父亲送你过来,也许就是利用我们的仇怨,让我和你深陷你死我活的斗争里,以便声东击西,从中渔利。”
“而我们不能让他得逞?”
詹恩点点头:
“所以,让我们现在就把仇怨理清了,确定没有能引起误会,让我们彼此开战的理由。”
“然后,”他谨慎地道,“在翡翠城的日子里,我们之间必须开诚布公。”
泰尔斯跟他对视一眼。
“很好,虽然不大,但总算是第一步。”
泰尔斯挑起眉毛。
“现在,我们能结束敌对状态了吗?”
詹恩笑了笑:
“不能。”
泰尔斯表情一滞。
“为什么?”
詹恩这次回答得很快:
“因为我们必须敌对。”
“既然你父亲预料且指望我们会敌对,”詹恩公爵冷哼道,“那最好,就让他继续这么想下去。”
泰尔斯皱起眉头。
好吧。
我懂了。
但是……
“所以,我们就一切照旧,白天继续彼此厮杀,互找麻烦,”泰尔斯表情奇特,“到了晚上,就躲进卧室里密谋商量,狼狈为奸?”
“以迷惑我们的敌人,等他们自动跳出来,再一网成擒?”
听上去是不是……
有些耳熟?
詹恩露出神秘的笑容。
“我要求更高一级的上诉!哪怕直到王都的贵族事务院!”
特伦特男爵的尖叫声直达厅顶,打断了两位公爵的谈话,泰尔斯和詹恩齐齐皱眉。
但还远远不止。
“泰尔斯殿下!您从王都来,您宽宏仁厚,您是王国的希望,您就在这里,”特伦特男爵死死地盯着泰尔斯,他不顾审判官的法槌,举起双手,“劳役,租税,领主的统治,王国的旧例,这没有道理!没有道理我的领民越来越富,我却越来越穷!”
泰尔斯轻叹一口气。
不是吧。
下一秒,男爵以近乎狂热的姿态大喝:
“以星辰立国的精神,以璨星王室赐予我们的权利,我要求陪审贵族的仲裁!现在,现在!”
此言一出,审判厅上下顿时大哗!
“这是星辰约法里的传统!是我的权力!审判官无权阻止!”男爵大叫道。
“肃静!肃静!”
布伦南审判官气得双手颤抖,但还在尽职尽责地维护秩序。
但这阻挡不了无数目光齐刷刷射向王子。
“你早就料到了,是吗?”
泰尔斯不爽地看着詹恩:
“这也是你的计策,是演给我父亲看的一环?”
但后者只是轻轻一笑:
“放心,这不是计划好的——虽然也不失为好方法。”
詹恩公爵眯起眼睛:
“但是记得,今天你欠我一次。”
下一刻,还不等泰尔斯反应过来,詹恩就表情一肃,猛地站起身来!
“为什么,特伦特男爵?”
南岸公爵高声开口,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詹恩向前一步,倚上二层的栏杆,把泰尔斯挡在所有人的目光之后。
特伦特男爵疑惑抬头。
“翡翠城里的土地如此紧张,可即便在城郊,大部分用地也不作耕作用途——我们并不多生产粮食,”詹恩面无表情,“那么为什么,为什么翡翠城以外的田地,乡村,以及其上的农民猎户们,包括你领地上的农户们,要向我们提供他们的作物,原料,粮产?为什么他们要养着翡翠城里逐年增加的人口,好让我们不饿死?”
如果我现在从后面推一把……
泰尔斯盯着詹恩在栏杆前的背影,计算着二层到地上的高度。
但他随即摇摇头。
不不不,别多想。
怎么可能!
“公爵大人……”面对詹恩,特伦特男爵似乎天生就气短一截,他没来得及说话就又被打断。
“是我们逼他们的吗?还是我们抢他们的?抑或是我运用特权,诉诸传统,把他们都洗脑成奴隶,乖乖为我上供?”詹恩的声音回荡在大厅里。
“因为领主保护他们!像你我一样的领主,公爵大人,”特伦特缓过来,不服气地道,“这是神圣的契约和传统,上供领主是他们的义务……”
“那又为什么,特伦特男爵!”
詹恩冷冷继续:
“你身上穿着的这件大衣,里面是什么料子?呢绒?不,不重要了,为什么它们会有这么好的手工和形制,既美观好看又方便保暖?你的庄园里有这样的手艺吗?”
不知道是没听懂还是反应慢,男爵愣了愣神,看向自己的大衣。
“噢,因为这不是从你的庄园和村庄生产出来的,”詹恩恍然道,“而是你从翡翠城里买来的——兴许还有你家里的一大堆物事,从你老婆身上的脂粉饰品,到给你儿子准备的葡萄美酒。”
“因为翡翠城生产更多的东西,更多的商货,更多的资源,更多的工具,反过来交换给他们,”詹恩冷哼道,“他们,你领地上的农户们才会带着土地里产出的——原本只需要储藏进仓库等待过冬的——粮食,走出乡村来到城镇,参加集市,最后出售给我们。”
“所以,翡翠城里的人,像我这样的‘领主’,才不至于纯靠你一个男爵上交的那一点租税过活,要么到最后活活饿死,要么就加税官逼民反。”
男爵张口欲言,却说不出话来。
“我们,翡翠城不只保护他们,”詹恩背起手,威严尽显,“也反过来供给他们,以换取他们的产出,因此双方才得以从翡翠城的发展里得利,从而让整个南岸领获益。
“我父亲免除他们的多余劳役,乃至定期兵役?这样他们才会有更多的时间,越发热忱,越发高效,在自家土地上的产出逐年增量,你的领地上的新生人丁才会增加,荒地的开垦才会越来越多,心思越来越活泛,产品的种类越来越丰富,他们才能将更多的产出卖到诸如翡翠城这样的城市,获取更高更多的利润。”
“可是我们的租税——”男爵似乎还想争辩。
“至于允许以现钱缴税交租……没错,你收到的租税里,实物产出少了,钱款多了,可正是为了换取交租的现钱,你土地上的人们才会更需要集市,需要交易,需要以货换钱,凑足租税。”
在后面的泰尔斯听到这里,不由得深深蹙眉。
詹恩的一番话说得原本嘈杂的大厅鸦雀无声,只听他一人演讲:
“越来越多的人们才会载着出产去往城镇,来到翡翠城里,出售粮食和其他能卖钱的货物,以形成有规模的特产,吸引更远方的商人,而他们的到来,能带给翡翠城——乃至南岸领和星辰王国——自己所无法生产的东西。
“循此,无数的粮食、农产、原料才会流动起来,流入城镇,支撑人口,从而带动商贸,连通远近。而城镇里工匠们精心打造的货物也才能反哺回你和你土地上的人民,让你能享受文明的产品和远方的商货,不至于窝在城堡庄园里,守着褴褛衣裳和破碗烂盆,不识七海,不知四方,坐井观天一辈子直到老死——你还需要我再提醒你,这件华贵的大衣都有哪些原料,而它们分别是在哪里产出和制作的吗?”
詹恩痛斥道:
“男爵,你所厌恶的减役免役,你所不感兴趣的现钱缴税,它们连接着城市和乡村,维持整个南岸地区的经济运转,这才是这些法令存在的意义!”
“但是……传统……”特伦特被他说得满头冷汗,但是依旧不肯放弃,“原来不是这样的……我祖父那时候……”
听到这里,詹恩没有像方才一样马上反驳。
他露出犹豫和难色,沉默了一会儿,方才长叹一口气。
(“真他妈能装。”——事后的泰尔斯)
“我知道你的难处,男爵,我也清楚你的打算,但泰尔斯王子的莅临不是你借机发难的理由。”
詹恩公爵抬起目光,话语生寒:
“也不是你借王室之威,施压横行的工具。”
此言一出,审判厅里人人一凛。
“但请勿忘,特伦特男爵,你四代之前的祖先,也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庄丁,在空明宫的属地里劳作耕种,”鸢尾花的主人语气渐渐温和,“是的,我记得你的家族,事实上,我知晓我麾下每一个封臣的来历和过往。”
特伦特男爵怔怔地看着他,微微颤抖,
“第四次大陆战争给了你祖先上战场证明自己的机会,他把握住了,挣来了特伦特的姓氏以及勋爵的爵位,他的子孙又更进一步,赢得封地与守土之责,将爵位变成家族世袭的荣耀,最终传到你这一代。
“所以,相比起普通人,特伦特男爵,你有更多的机会:你出生在仆人和奶妈的呵护中,你自小就接受常人无法可想的的教育,你有一大片土地,你有家族的名望,你有祖辈留下的积蓄,你有数代人留下的关系人脉,你有依然具备军事意义的城堡。”
詹恩紧盯着他,目光复杂,似有怜悯,又似有愠怒。
“你还有你的姓氏……以及它所代表的特权:收税、征召、审判……太多的特权,有些看得到,有些看不到。”
“而你却落得这般田地,财政窘迫,家徒四壁,甚至要靠非法手段来盘剥子民,”他话锋一转,“还推说是我父亲的法令,是翡翠城的发展,害得你沦落至此?”
“不。”
鸢尾花公爵斩钉截铁地道:
“你之所以如此,特伦特男爵,是因为你不愿睁开眼睛,接受现实,以做出改变。”
他说着话,突然伸出手臂,向着整个大厅示意:
“这里是我家族的空明宫,但也是翡翠城的审判厅。”
“可是你,男爵,你却离不开你的城堡,离不开你的庄园,离不开你的管家,”詹恩冷冷道,把男爵说得无地自容,“你离不开地位比你低,要叫你老爷的农户——不只因为要靠他们的劳作和产出来养活自己,更是因为你需要他们的地位比你低,需要有人看着你时,目光带着顺服和畏惧。”
“你离不开从小到大对周围人呼来喝去的感觉,离不开有人吹捧,有人谄媚,有人上供,有人低头,有人让你颐指气使的那份优越感。”
詹恩寒声道:
“这才是真正阻碍你过活的东西。”
审判厅里无比寂静,每个人都在思考着公爵的话。
唯有泰尔斯紧皱眉头。
“但我们是星辰王国!我们是帝国血裔!”男爵难过地道,“我的祖先保护他的子民,他的子民附庸他的统治,我们从国王到百姓各司其职,从骑士到商人自有所归,这才是统治……”
“我也为自己的姓氏和血统自豪,为家族的悠久历史骄傲,”詹恩很快地打断他,“但我宁愿把这种情感放在心里,而非强加到他人头上,以陶醉自我掩盖实质,却招致厌恶和自甘堕落。”
“不管你是四代之家,”南岸公爵轻声道,有意无意地向旁边踱步,露出泰尔斯的身影,“还是帝室后裔。”
泰尔斯马上感到有不少目光投射而来。
真是操了。
“要论血统,这个大厅乃至这间宫殿,这个城镇,都没有人比我身旁的泰尔斯殿下更加高贵,那可是曾见证帝国辉煌的璨星王室。”
詹恩说着,从衣兜里伸出手,将一枚银币弹落楼下,被男爵一把接住。
“然而当你拿出一枚银币,就会知道,连他们也清楚明晰地知晓:王者不以血脉为尊。”
特伦特男爵看看银币,又看看泰尔斯。
王子不爽地抿起嘴。
“璨星王室谨守法理,遵从规则,他们明智而克制地统治王国,他们带着礼节和尊重来到这里,来到我们的土地,我们的城市,他们从不贸然插手下属臣民的生活,不会粗暴地干涉翡翠城的内政,无论是我们的统治方式,还是我们的实际利益,因为他们深知自己的责任——但你呢?当你声称要诉诸星辰正统,从而对布伦南审判官无礼的时候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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