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此时。
“哈哈哈哈哈……”
一阵低沉、落寞,近乎哀戚的长笑声响起。
所有人的视线聚集起来。
萨克埃尔抬起头,向前一步,走进了火光的范围。
但也是在那一刻,所有人都愣住了。
只见王室卫队的前任守望人,可怕的刑罚骑士,萨克埃尔低声长笑,蹒跚着走来。
但这远不是让他们惊讶的理由。
不知何时起,强硬难敌的萨克埃尔,已经是泪流满面。
“你很聪明,殿下,”萨克埃尔的声音哽咽而嘶哑,胸膛抖动不休,他通红的双眼死死盯着泰尔斯:
“甚至太过聪明了。”
他缓缓举起斧刃。
这让剩余的人下意识地严阵以待。
“你知道在这个阴森的地牢里,被我盯上就绝无幸理。所以你放弃武力,不再逃跑,更不再使用你的禁忌力量,而是诉诸政治手腕。”
泰尔斯微微吃惊。
萨克埃尔的声音很嘶哑,满布绝望与哀愁,就像失去最后希望的伤员。
“你知道我跟这些人的关系,所以你特意把他们放出来,你让他们与我对峙,从中观察,收集情报,在蛰伏与准备中寻找机会。”
他一个一个人地扫视过去,看着每个卫队成员的眼神都饱含痛苦与矛盾的感情。
“从相遇到现在,你看似狼狈奔逃,弱小不堪,实则心有成计地步步紧逼。”
“从塞米尔、巴尼再到纳基,你的旁敲侧击和推波助澜,都让你一点一点靠近当年的真相——直到你抓到我的弱点,我所在乎的事物。”
萨克埃尔说着,环视着周围,带着泪痕苦笑出声。
“我……”泰尔斯张口欲言,却发现自己说不出话来。
当啷!
一声脆响。
萨克埃尔的斧刃落地。
这一刻,在所有人不无惊讶的目光下,萨克埃尔终于显现出罕见的疲态和苍老。
跟刚刚一样,仍然是他一个人,站在其他所有人的对立面。
以一对八。
但现在……
萨克埃尔抬起眼神。
可现在……
他眼前复数的人影渐渐模糊,最终聚焦成最前方的那个年少而狼狈,却沉稳莫名的身影。
萨克埃尔静静地看着泰尔斯,在泪水中勾起一丝苦涩与怅惘兼备的笑容。
不知从何时开始……
已经变成一对一了啊。
萨克埃尔在心底里轻叹一声,把目光从旧日的同僚身上收回。
他们已经不再是久居囚牢或者惶惶逃亡的罪犯了。
而是重新变为了最骄傲的存在。
星辰王国的……
至高王室卫队
这一刻,萨克埃尔不知道为什么抑制不住自己眼中的泪水,也不知道为什么填补不掉他心里的空洞。
他只是痴痴地望着眼前的泰尔斯。
如果他不是那样的禁忌存在……
那就好了。
萨克埃尔的身影在空中一晃,被他自己竭力稳住。
“你真诚又无情地逼问真相,把他们一个个逼入绝境,现出本性,挖出最值得你利用的细节。”
萨克埃尔越说越急,表情越发沉重绝望。
“然后,你像个救世的圣人一样,利用你璨星的特殊身份,给予他们原谅,解下他们的重担。”
“更重要的是……”
“你变成了他们心中的精神支柱,彻彻底底地,把自己跟他们绑在了一块。”
泰尔斯心中苦涩。
他只能强忍着不去看周围人的表情。
萨克埃尔深吸一口气,绝望地盯着此刻表情复杂的泰尔斯:
“你对他们而言,已经不只是一个初次见面的王子了。”
刑罚骑士失落地继续道:
“你是纳基和奈的送葬人,是犯罪者的赦免人,是服刑人的安慰者,你是他们所认可的璨星王子,更是愿意冒险来为我揭开误会的高尚者。”
“我如果杀了你,就等于摧毁了他们全部——从身体到精神。”
萨克埃尔捂住自己的泪水,在抑制不住的抖动中苦笑道:
“偏偏这一切看着是如此顺理成章,挑不出一点毛病——哈哈哈。”
泰尔斯叹了一口气:
“萨克埃尔……”
可是刑罚骑士却不给他开口的机会。
“在刚才,当我还是一个恶人的时候,我可以毫不犹豫地把他们打得骨断筋折,再杀了你。”
萨克埃尔放下手臂,说这话的时候带着狠劲,让其余人一阵紧张。
“我可以在事后以恶人的身份,承受他们的憎恨。”
“我可以那样活着,可以那样死去,我已经那样过了十八年!”
“十八年!”
萨克埃尔低声咆哮着。
他摇摇欲坠的身体似乎再也支撑不住,向后倒去,靠上墙壁。
地牢里一阵难过的寂静。
萨克埃尔的表情慢慢变得灰暗。
“但刚刚的那些话,那些你为我辩解的话,你不是说给我听的。”
“你是说给他们听的。”
萨克埃尔抬起头,看向每一个同僚。
不知为何,被他眼神扫到的人都有着难以言喻的刺痛感。
“你洗清了我的罪孽,你让他们重新尊敬我,更重要的是,你把他们的这些感情,把它们变成了对付我的武器。”
刑罚骑士的声音越发苦涩,听上去就像在哀求。
“因为你知道,从这一刻起,当我从他们的脸上所看到的,再也不是对叛徒的憎恨,而是对长官的歉意与敬意的时候……”
萨克埃尔靠着墙,指了指自己的胸膛,又指了指脑袋,气息断续。
“而你明白,这就是我最大的弱点。”
萨克埃尔悲哀地盯着脚下的斧刃,仰天开口,在喉咙间发出痛苦的嘶吼。
“你知道,面对这样的他们……我就再也做不到了……”
泰尔斯怔怔地看着对方。
哑口无言。
“但是为什么呢。”
奄奄一息的刑罚骑士猛吸一口气,像是重新获取了精力:
“如果你不揭破这一切,如果你不追寻真相……”
“那也许……”
那一刻,萨克埃尔看向地上的遗体,看向小巴尼,脸上呈现出无尽的悲哀:
“也许纳基和奈还会活着,呼吸着。”
“而巴尼,他憎恨的依旧只会是我,而非他的父亲,而非先王。”
萨克埃尔闭上眼睛。
小巴尼扭过了头,竭力不去看他。
坎农痛苦地吸了一口气,同样丢下武器。
气氛变得相当令人难受。
泰尔斯觉得胸口的沉重压力前所未有,如果他再不说些什么,就要爆炸了。
“我很抱歉,关于纳基和奈,我……”
但少年说完,就再次被打断了。
只见萨克埃尔用单手紧紧扣住自己的脑门,痛苦地扭曲着脸颊: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你对他们所说的,安慰了他们的那些话,包括甘愿自曝身份对我说的那些话,乃至豁出一切似的自曝身份,到底是发自肺腑的真话,还是别有用心的虚伪?”
“我们对你而言,究竟是交心以对的活人,还是究竟是可供利用的棋子?”
“你究竟是为了拯救了他们,还是拯救你自己?”
泰尔斯愣住了。
真诚,虚伪?
活人,棋子?
拯救他人,拯救自己?
泰尔斯出神了一会儿。
“也许,”少年不知为何,有股难言的落寞感:
“也许都有一点。”
萨克埃尔的喘息越发剧烈。
就像他再次发病了一样。
“哈哈哈,潜伏暗中,试探弱点,最后直击要害,一击致命,”刑罚骑士的笑声越来越快:
“最可怕的是,我已经知道了你的手段,却仍旧无力反击!”
萨克埃尔的声音带着悲怆。
“我没有汉森勋爵那样的天赋,甚至连你的话是真心还是假意都分辨不出。”
真心。
假意?
泰尔斯矛盾地看着他。
他几度开口,却最终只能落寞道:
“很久之前,我从一个独眼的家伙那里听来一句话。”
泰尔斯长叹道:
“若对星辰有利,何论真心假意?”
萨克埃尔微微一震,停滞了几秒。
但很快,他满布泪水的脸庞一阵扭曲。
“对星辰有利?”
“星辰……星辰……哈哈哈哈……”
萨克埃尔近乎癫狂地自言自语着。
泰尔斯沉默了一阵,还是开口了:
“事实上,我没有想那么多,我只是觉得……”
“觉得……”
泰尔斯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说不下去了。
就在这时。
“你们这些璨星,都一样,不是么?”萨克埃尔放下手,含泪恨恨道。
泰尔斯愕然:
“我们?”
萨克埃尔又是一阵诡异的轻笑:
“当年,他也是这样的。”
“他像你一样,真诚而又平静地看着我,毫无掩饰地亮出真相,毫不犹豫地承认他的目的,甚至承认他的虚伪,承认他的歉意,他的‘不得不尔’。”
这一次,刑罚骑士痴痴地看着一个方向,缓缓伸出手指。
“看啊,他就坐在那里,真诚而无辜地微笑着,让我选择。”
“就像现在这样。”
泰尔斯望着他指向的方向。
却只见到一片黑暗的虚空。
他担忧地回过头,发现周围的卫队们都面带哀戚地看着这个癫狂的萨克埃尔,目色悲然。
“把真情和虚伪都熔铸在一起,雕刻出他人不得不走的棋盘……”
这一刻的萨克埃尔就像一个形容枯槁的老人,再也没有了曾经的战士风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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