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邺嘴唇微动,谭闻秋却微笑道:“子邺,听母后说完。”
他就如年少时一样安静地看着她,就像回到了儿时的午后,归入了短暂的安宁。
“寻常人家的母子,也是在这个时候分别的。六十多岁,已然半只脚踏进了坟墓,四十多岁,也该操持好家业,做好送走长辈的准备。”谭闻秋眼中也有水光,“你明事理,有才干,长成了我期望中的样子,然操持家业并不容易,甚至可以说难如登天,你的苦母后都知道,母后只是难过没能帮你更多,反倒成了你的拖累,让你为难……”
她一开始就知道,那位殿下放开对她的压制是为了什么,也知道子邺要见她是为了说什么,做什么。
谭闻秋接受了自己的命,坦然地决定赴死,甚至不需要子邺去劝。
“您从不是拖累。”子邺艰涩道,“母后是我的支柱。”
他几乎要说不下去话,喉咙涩痛,他停顿了很久很久才道:“我只难过聚少离多,自一十一岁后,就再也没有像现在这样与母后说话。我恨自己无能为力,看着母后痛苦,却不能帮您一把。”
“你这不是已经在帮母后了吗?”谭闻秋慈爱道。
“您为什么不问,以后‘天下人’将如何?”子邺忍不住道。
“是我疏忽,竟没有给你说话的机会,让你把想说的说完。我知道你是要安慰我,我也知道你是要给我承诺,我同样知道你所有的话都必然出自真心。”谭闻秋笑得释怀,“我的孩子我了解,所以我根本无需再问。天下人如何,我儿心中必有筹谋。既是筹谋,事成之前,无需讲与我听。”
“……是。”子邺道。
“你不要在在我面前说自我责备的话,在心里责备自己也不可以。”谭闻秋道,“我知道你已经用尽全力,做了你能做的所有,你是我眼中最好的孩子,最有才能的太子,一个践行圣人之道的……人。”
“我不是……”他刚说出这三个字,就想到母亲刚刚让他不要自我责备,于是就止住了话头,抿住唇。
“对自己好一点,妖的身体很厉害,我知道,但是你要记得休息,也要好好吃饭,母后希望你永远都好好的。”谭闻秋道。
子邺已经说不出话了,他跪在地上,怔怔地看着她。
“你走吧。”谭闻秋最后抚摸了一下他的脸。
“我不想走,让我陪着您吧。”子邺哑着嗓子道。
“不行。”谭闻秋温柔而坚决地道,“我不想你太难过,你走吧,回去休息,司灵一部不是还有很多事情要忙吗?”
“起码让我尽最后一份孝心。”子邺握住她干枯的手。
()“虽说父母离世大多都是孩子陪在身边,但是我并不希-->>
望你看着我走,原谅母后的自私。”谭闻秋动作轻缓地将子邺扶起,让他站直,“不要跪拜我,要祝福我。”
子邺与殿下交易让她意识消散换得解脱,如果再让子邺亲眼看她“离世”,这太残酷了,几乎变相等同于让子邺弑母。
即便他早就做好了准备,即便谭闻秋也平静接受,这个结果是他们双方都想看到的……可是谭闻秋还是不想让子邺产生一丝一毫的心结,让他从此背上沉重的包袱。
“是。”子邺后退三步,与谭闻秋拉开了一小段距离,视线一直没有离开她的面庞。
他躬身行了个常礼,就如很久之前他和母亲每次见面每次分别那样,低声道:“儿臣,告退。”
子邺慢慢转身,眼中尚有茫然,袖中的手指尚有颤动。
他推开朱红色的殿门,一步一步走了出去。
今日是个大晴天,天空中烈日高悬。
金色的耀扬照在他的身上,温暖的感觉撒遍全身,他感受到了阳光的照耀,还有身后温和而慈祥的注视,遥远但长久。
他忽然止住了颤抖,垂下头,阖上了眼帘。
待他再度抬头,眼中的茫然也消失不见,深黑的眼瞳仿佛古井深潭,一如既往,永恒不变,方才的涟漪似乎只是错觉。
子邺迈步离去,谭闻秋凝望着他的背影,像目送幼鸟起飞的雀。他正在远去,她仍在牢笼。
“别伤害子邺,他是为了我才如此,现在我就要死了。”谭闻秋闭上眼,喃喃低语,“你夺走了我的一切,我在意的已经消散,我执着的,尚未有定论,只有子邺,是我现今唯一的执念。你放过他吧,就当放过你自己。”
那出现在她脑海中的声音道:“我答应,你就消失?虚无飘渺的承诺没有任何用处,你就不怕我说谎吗?”
“你可以说谎,”谭闻秋怅然道,“就当是让我心安一些……”
停了片刻,那声音道:“好。”
随着这声“好”,宝座之上,谭闻秋的身体慢慢软倒。
花白的头发一丝一缕地变回黑色,满是沟壑与老年斑的面庞被抚平了,肤色白皙而红润,充满了生命力,干枯皮肉松垮的手逐渐血肉充盈,浑浊的眼睛恢复透亮……
岁月的痕迹从她身上剥离,如同时间倒流,她重回年轻。
谭闻秋又一次醒来了,她终于完全掌控了这具躯体。
她想要畅快地仰天大笑……可不知为何,她只是扯了一下嘴角,没有大笑出声。
她还有一些问题没有问子邺,比如那鎏金飞矢……此物已经损坏,保存在库房中成了废品,可是他居然不知道在什么时候把它修好了。
不,说不定没有修好,这也是子邺的谎言。
可是谭闻秋不敢去赌。
她该把子邺叫回来,审问他,惩罚他,与另一个谭闻秋的约定当然可以随时作废。
她万分恼怒,这种恼怒更
多的是来源于子邺和另一个“她”的共性。
他们凭什么一致认为,人会赢?“她”凭什么觉得,子邺能在她手里翻出水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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