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李晔到的时候,长安殿里里外外已挂上即时的新灯笼,宫人们穿着新衣服,老的少的,都喜气洋洋的站在小雪中静静等候。可真是热闹啊!
也许只有这个时候,他才有点皇帝的尊严吧。
“都起来。”圣人乐呵呵的摆手。
“父皇!”忽然,一个小女娃冲上来,一把抱住李晔,坐在雪地上,随即便是哇哇大哭:“父皇都两个月没来看平原了,是平原不听话吗,呜……”
何氏眼睛也红红的,笑中带泪:“你看你,孩子都不认识你了。”
李晔有点尴尬。
这便是我在这个世界的女儿。
也许,这一刻他才开始渐渐融入这个前身的家庭。
“不哭不哭。”将孩子抱在怀里拍了拍,李晔朝着殿内大步流星的走去:“吃饭!”
适才他在麟德殿和那帮鸟人斗法,虽然桌上琳琅满足,却没心情吃。
……
景福元年正月初二。
长安城以北,灞水岸边一座开满梅花的驿站。
再往前,过了灞桥就彻底离开长安了。
“吁……”一名穿着青衣的车夫收着缰绳将马车停在了门口。
随后,鬓发霜白、满脸褶子身穿紫衣的瘦弱老头在假子的搀扶下,一步步走下马车。
往日高大的身躯在朝堂倾轧失败后看起来居然佝偻了,嗓门也不如往日声震楼宇,变得沙哑低沉无比,就像一口老痰卡在喉咙吐不出来。
只怕任谁也不会把这个糟老头子和威风赫赫的六军十二卫观军容使联系在一起。
看了看前方的灞桥,又回头遥望晨曦微光中的长安,杨复恭长叹一声。
回忆七年前扫灭朱玫贼竖,带兵护送先帝与满朝公卿回家,心里筹谋的全是大唐社稷兴亡。
也是这七年,权力把自己变得不人不鬼。
想起这七年的风风雨雨,从重振王室时的鲜衣怒马,到今天车马北望,孤独上路……
杨复恭心里涌起了太多的复杂和感慨。
曾经和他并肩而行的公侯将相都离他而去。
只有故吏兵部侍郎吴熙仍然感念杨复恭这些年对自己的提携照顾,坚持要送恩主赴太原。
大概他也知道,军容这一去就再也回不来了吧。
“军容,进驿站休息吧。”吴熙上前关切道。
“你先进去吧。”杨复恭望着大路:“我在这吹吹风。”
“哎。”吴熙也只得站在身边。
渐渐地,一阵马蹄声传进一行人的耳朵,包括杨复恭在内都举目望去。
只见当头黑马上,一个戴着斗笠和薄薄面纱的年轻女人手执缰绳,手里捏着一根绿色玉如意。
在女人身后,还有数十骑。
吴熙脸色大变,连忙拥着杨复恭往马车上去:“莫不是圣人又反悔,要依前代故事,将军容赐死在这驿站!”
“不是。”
杨复恭拍了拍吴熙,叹气道:“应该是紫宸殿的女官,那根墨绿玉如意,是去年冬至我送圣人的贺礼……”
杨复恭的几个假子纷纷迎了上去。
只见黑纱女子翻身下马,带着众人大步走上来,其中一个披甲大汉,正是玉山军使杨守信。
“阿父!”
噗通一声,杨守信在杨复恭膝前跪倒,泪如雨下,哽咽道:“不是说初五才走么,何也提前三天!还瞒着儿作甚。若非赵司言来寻我,儿便再也见不到阿父了。”
“我是去赴任,又不是不回来了……”杨复恭面上淡然,心里却也动容。
圣人留下他最疼爱的假子信儿不问,职务军权也一概保留,无疑是念及主仆情分,给杨氏家族体面退场的机会。
杨守信面容一肃,抹了把鼻涕:“儿又非李顺节那等贼人,阿父出走,儿无论如何都一定要来。便是弃了手上兵马,随阿父去太原又如何。”
杨复恭竟罕见的眼眶一红,迅速别过身去,不再说话,骂道:“走,就走!”
“军容。”
赵氏见状,拿着玉如意走上来,冲杨复恭行了一礼:“其实圣人除夕夜就说,待军容赴任,他一定要出宫送一送,只是无奈西门重遂他们看得紧。我走前,圣人又对我说,‘他还记着当初数次兵乱中,军容对他一家人的颇多照顾和护佑,也还记着文德年的拥戴。’圣人还称……”
杨复恭微微回头。
“圣人还称,与军容为敌虽然无愧于心,名正言顺,但毕竟有负军容。讨西川,伐河东,两次惨败,重伤朝廷元气,让军容失望了。故此番离别,实不忍相见。唯愿军容如月之恒,嘉福永受。”
说完,又从马背上取下一物,乃是一根白玉如意。
赵氏双手献上。
却见杨复恭身躯颤抖,背对着众人一语不发,吴熙等人连喊了几声都没反应。
“阿父?”杨守信慌忙上前。
却见硬气了一辈子的阿父拜倒在地,朝着长安的方向无声叩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