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个声音小小地提出了抗议。
是谁在回忆,这个问题重要吗?死没死,也不重要。
真正重要的问题,是如果他不再做无用的思考,只是顺着温暖的、羊水般的黑暗沉下去,闭上眼睛入睡,一切挣扎迷惑,都会得到安慰和解答……再也不用担心……
再也不用……担心……
绝对不行。
柴司蓦然睁开了眼睛。
他正躺在地上;地铁车厢里白亮得近乎刺眼的灯光,有一瞬间,反而叫他什么都没看清。
某种从骨子里突然惊醒起来的直觉,第一时间压下了他翻身跳起的本能,他强迫自己一动不动,听着地板上沙沙的声响,从耳旁划了过去,慢慢远了。
视觉很快就重新清楚了,他发现自己正躺在一扇失去了玻璃的车窗前。
他还记得刚才这一扇车窗玻璃,就像橡胶气球一样鼓大起来,有几只灰白色的手指在拆解着玻璃与车窗框的缝隙;现在车窗上空空如也,只有地上、座位上,散落了一地碎玻璃。
居民已经从车窗后钻进来了,进入这个人世了……
但是柴司无论怎么想,也想不起来为什么自己会倒在地上。
跌倒时,后脑勺一定是先磕在座位上,又落在地上的,此时脖子扭着,隐隐作痛。
他听着沙沙声响在几步远之外停住了,司机的喉咙里,低沉沉地传出了一声颤抖的呻吟——呻吟刚刚开了个头,却忽然没了声息,仿佛是被掐断的一样。
死了?
柴司心中一沉。那个伪像——
“……原,来有意,”一个黏糊糊的声音,以一种极不自然的断句方式说:“识啊那就好。”
是居民。
“原来有意识啊,那就好”,它这句话是冲司机说的,那司机暂时应该还没有死……
柴司屏住呼吸,慢慢转过眼珠,看见不远处地板上,模糊地立着一片灰白色的影子;虽然不好分辨,但感觉上,那个影子似乎正背对着他。
他腹肌逐寸收缩绷紧,一点一点、无声无息地从地上抬起身体,看见字杆落在自己脚旁。他没有去拿它。
从现场痕迹看来,好像他刚才什么都没来得及干,就已经倒地了……
那个后背佝偻、蜷着身子的背影,个头儿很矮,只到柴司腰间。它浑身都包裹着一张灰白色布袍子,布袍破破烂烂,许多地方已经撕烂成了一条条。
从灰白袍子下,一只比拖布头还大的灰白手掌,软软地搭在地上,掌心向上;另一只手举在半空里,伸起三根长长手指,其中一只,正朝司机弯了下去。
“可,以死去,的记,忆三,处。”
断句一旦乱了,连语意都在乍听之下都不好懂了;柴司微微一怔,才反应过来它说的是“可以死去的记忆,三处”。
这也就意味着——
柴司一下子全明白了。
他悚然一惊,再也顾不上隐藏自己,一脚踹在司机的脚腕上,怒喝了一声:“醒醒,别信它,你没死!”
他自己是等于暴露了——下一个念头还来不及升起来,那个佝偻后背上,滴溜溜地转过来了一张脸。
目光落在那一张脸上的时候,地铁车厢再次急速模糊、消失、滑入黑暗里;柴司不由自主地倒向身后座位上,耳旁响起了居民黏糊糊的笑声。
“可,以死去,的记,忆三十,九处。”
果然是这样……
那一丝不甘、恐惧、焦躁混杂的心情,随着他跌入回忆里,像灰烟一样从意识边缘迅速消散了。
如果五岁那年的车祸,是居民找出来的第一个、可以让自己在重温时顺便死去的记忆,那么柴司知道它找出来的第二个记忆是什么了。
他第二次遭遇生命危险,是在车祸之后的第六天。
也是妈妈从巢穴中回来的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