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一生礼佛数十万次,这样一处偏殿之中的一切,我已经了如指掌,哪怕是什么时候,某片檐上的积雪垂落了一块,或许都能够察觉出来。”
江茱萸很是惊叹地看着倒春寒,轻声说道:“陪帝每日都会来此?”
倒春寒轻声说道:“每日都会来此。忙的时候,清晨来一次,不忙的时候,早中晚来三次。”
江茱萸深深地叹息了一声,转过头去,看着一地苍茫的雪色,缓缓说道:“这大概确实是鹿鸣之外的人们很难理解的事情。”
倒春寒平静地说道:“因为你们没有出生在这样的风雪之地,贫瘠之地。处处看着青山的人,在见到鹿鸣风雪的那一刻,大概会由衷地赞叹着这是一场浩大的美学盛宴。只是真人,你所赞叹的,是千万鹿鸣子民的痛苦。我们的文字里,有着春这样一个字眼,只是绝大多数鹿鸣人,穷极一生,也不知道什么才是真正的春日。”
这位曾经陪帝秉持着烛台,向着寺中走了几步,在门槛处坐了下来,将烛台放在了身旁,抬着头看着那片风雪之地,瑰丽之地,却也是人间极致的贫瘠之地。
“说起来,其实我也没有见过偶尔闯入鹿鸣的那些槐安人所说的春天,究竟是什么样的一种景象。我少年时候的名字,并非倒春寒,这样一个名字,来自很久之前,某个槐安人说起他们那里的一种并不讨喜的气候的那些惆怅之语。但是他不知道,其实鹿鸣人很想拥有倒春寒这样一种气候——至少,这说明了我们曾经拥有短暂的春日,明媚的春日,春山啊,春水啊,春风山花,开满屋檐啊。那真是一种我们很难想象的画面。”
倒春寒万般感叹。
江茱萸轻声说道:“但这与你们虔诚地去寺庙里祈福有着什么关系呢?”
倒春寒只是微微一笑,那种笑容,虽然苍老,但是未尝不像是某个迷人的春日。这位老人轻声说道:“因为陛下,是真的想要让鹿鸣摆脱这样的状况。”
一个单独的,毫无修饰毫无前缀的陛下,大概确实只有槐都那位陛下。
倒春寒说着,目光倒是迷离了起来,抬头看着那些色彩瑰丽的人间极西的夜穹,轻声说道:“大约在六十年前,陛下曾经来过极都。那时我也才始登临鹿鸣帝位不久,那日在风雪街头,我遇见了一个身穿黑袍的人。”
“我彼时尚且不知道这样一个人便是神河陛下,因为他看起来过于年轻——说起来你们不信,我们一直都以为那位活了一千年的陛下,应该会苍老一些。但他确实春秋鼎盛,让人看一眼,便知道他还能再活一千年,或者两千年,或者更久远。”
江茱萸沉默少许,看着倒春寒说道:“你们当时说了什么?”
倒春寒轻声笑着,苍老的面容之上确实浮现了少年一般的年轻的笑容——当时这样一个鹿鸣陪帝,大概确实也只是一个少年。
这个老人笑了许久,转头看着江茱萸说道:“我不是已经与你说过了吗?”
江茱萸沉默了很久,才意识到倒春寒先前所说的那个说着春日的槐安人,便是神河。
所以神河与倒春寒说了什么呢?
无非便是明媚的春日,春山,春水,春花,一切繁盛地开在屋檐,簇拥在窗棂,小小的少年少女捧着腮坐在窗边,散发着怀春的忧愁。
当然也不止如此。
倒春寒依旧记得已经过去了大半生的那个风雪街头,那个一身宽大帝袍的男人,在与少年说过那些景象之后,很是认真地看着他,说道:“鹿鸣人也会见到这样的画面。”
彼时的少年很是憧憬地问道:“那是哪一天呢?”
那位陛下抬头看着人间风雪,轻声说道:“总有一天。”
江茱萸默默地坐在那里。
那个苍老的,未战先降的,很是自觉的,毫无异议地让出了鹿鸣帝位的老人握着烛台站了起来,转头看着站在那里的江茱萸。
“鹿鸣人不会将鲜血抛洒在你们所想要的这种毫无意义的战争之中,我们虽然也有着家国情怀,只是我们有着更为期盼的东西。这样一座都城之中,有着怎样的一位陛下,从来都不是很重要的事情——鹿鸣帝位,从来都不是世袭的,今日给了你们,并不会影响我们身为大风朝子民的身份。”
江茱萸深吸了一口气,仰头看着风雪,平静地说道:“并非没有意义的,无论是对于北台,还是对于我们这样的人,意义永远都是有的,只是那些意义,并没有站在你们的立场之上而已。”
世人理所应当的各有所思,各有所想,各有各的河流,各有各的坚持。
倒春寒秉持着烛台向着古寺之中而去。
“谈论意义的时候,真人可以稍微走远一些。”
江茱萸回头看着倒春寒。
“为什么?”
那位老人很是诚恳地说道:“活得艰难的时候,谈论意义是最没有意义的事情,我要诵经祈福了,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