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道他不是?”
“他当然是的。”
瑶姬面对着陪帝的质问,依旧无比平静。
“但是你需要明白,神鬼垂怜人间,而不会垂怜个人。世人之间的征伐,是与神鬼无关的事情,那样的东西,只会起于私欲也终于私欲。”
陪帝却是轻声笑了起来,说道:“所以礼神并不能富贵走运,也不能长寿万年。”
这个向来喜欢说好的帝王转头看着瑶姬静静地说道:“那么世人需要神鬼做什么?”
“以世人私欲质问神鬼,是一件无比荒唐的事情。”
陪帝不住地笑着,看着身旁平静的女子,而后止住了笑意,缓缓说道:“但是神女大人,我们就是世人啊,如果我们没有私欲,那我们为什么不礼自己而是去礼神?”
瑶姬转头静静地看着这个人间向来以为是个只会笑呵呵的傻子的帝王很久。
而后重新转回头去,看着灯火繁盛的人间。
大风历一千零四年一月一日的人间。
“是的,世人渴求神鬼,本就是在渴求着自己的私欲,你让我想起了大泽里,某个道人与那个小女孩说的那些话——看见对错,就会走入对错,知道善恶,就会成为善恶,听信悲喜,就会自存悲喜,拥有仁爱,就会拥有偏私。”
瑶姬平静地说道:“我当时不明白为什么他要与那样一个小女孩说着这样的话。”
瑶姬目光落向遥远的人间北方。
“但是现在我明白了,他那不是与那个叫王小花的人说的,而是对我说的。”
“他和你一样,在讽刺着我,讽刺着神鬼。北方的人,确实比你们聪明,也看得更远。”
“也许当我们从冥河的权柄之中第一次拥有了意识开始,我们便是承载着世人私欲的具象化的存在。”
瑶姬低下了头来,再一次看着高楼之下的那具已经冰冷的尸体。
“但是你要知道,神鬼之于人间,远不止于私欲而已。你要好好想一想,倘若如你所言,自世人私欲之中诞生的神鬼却罔视世人私欲,那么我们所在意的,究竟是什么?”
陪帝沉默地站在那里。
“一个道人,能够以私欲之事讽刺神鬼,自然是难能可贵之事,但是一个帝王,只是落眼于私欲,而不看着人间,你是在讽刺我,还是在讽刺你自己?”
“探寻真谛是思行者之事,庇佑人间是神鬼之事,让你的子民们安居无虞,才是你要做的事。共存人间,各行其是,这便是当年巫鬼神教的本质。”
陪帝抬起头,怔怔地看着瑶姬。
他也许明白了当年那样一个浩瀚时代崩陨的原因——有人越过了自己的职责,打破了那样一个存在的平衡。
“世人总将当年那样一个时代崩陨归结于神鬼对于世人的溺爱。”瑶姬平静地说道,“但又何尝不是有人心比天高,企图问天之鼎的原因?”
“我不否认世人生存于神鬼阴影之下的一切孱弱。我既是当年古楚正神,自然要比你们看得清楚得多。”
“但人间孱弱,未尝不是一种福泽。”
“就像北方有些人正在做的那些事情一般。”
“站得低的人总想着往高处看,但自以为身处泥沼之人,永远不会明白,登高绝顶,其实无处可看。”
高楼之上沉寂下来。
陪帝什么也没有再说。
瑶姬转头看着人间风雪,缓缓说了最后一句话。
“你需要回殿准备了,陛下。”
......
柳河边,有看起来像是主仆的两个人在风雪热闹的街头走着。
风雪当然是不会热闹的,热闹的是世人。
二人走了许久,路过了某个提着灯笼的老人。
“他看起来应该已经筹好钱了。”
离开了那个老人之后,云竹生站在伞下轻声说道。
寒蝉点了点头,说道:“应该是的,不然也不会这么安静地坐在这里发着呆。”
二人一路走去,云竹生撑着伞,抱着暖炉,在柳河的某一处停了下来。
“大风历一千零三年也许就要过去了。”
云竹生轻声说道,静静地看着风雪迷离的长河里灯火流淌。
“谁知道呢?”寒蝉站在一旁,安静地看着天空。
他们没有去看滴漏,所以并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是新的一年的开始。
直到人间夜色里,那些璀璨的烟火之中,忽而有一道剑光掠过。
云竹生抬头静静地看着那道剑光。
寒蝉轻声笑了笑,同样抬起头来,很是轻松地看着那道剑光离开。
“师兄。”
这个流云剑宗的弟子轻声说道。
云竹生转回头来,看见了这个贴心地照顾了自己一路的剑修脸上那种诚挚而明亮的笑意。
“新年快乐。”
只是云竹生还没有来得及回应一句,一股冰冷的刺痛感便从自己的心口传来。
云竹生低下头去,寒蝉手里很是平稳地握着那柄剑,尽管他的脸上笑意真诚,祝福也是真诚的。
但是那柄剑便在那一声新年快乐里,冷酷地刺进了自己的心口。
有浩荡的剑意与天地元气在剑身之上流溢而出,带着风雪的寒意一并涌入了这个年轻道人孱弱的身体之中。
而后四处扩散而去。
云竹生低下头轻声咳嗽着,唇角鲜血不住地流淌着。
但他还是抬起了头来,在一身足以摧折一切的剑意带来的痛楚之中,露了一个苍白的微笑。
“新年快乐,师弟。”
.......
人们诚恳地相信着新年快乐这四个字。
好像来年真的会很快乐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