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太真既不恼羞,也不生气,只是说道:“柳先生,你再这样,我家主人会生气的。”
柳赤诚指了指
地面,双方还距离七八步远,笑道:“我对韦妹妹发乎情止乎礼,那位姑娘不会生气的。”
韦太真说道:“我已经被主人送人当婢女了,请你不要再胡言乱语了。况且主人会不会生气,你说了又不算的。”
柳赤诚抬起袖子,掩嘴而笑,“韦妹妹真是可爱。”
韦太真说道:“你再这样,我就要对你不客气了。”
柳赤诚放下袖子,笑眯眯道:“韦妹妹与柳哥哥客气什么。”
柴伯符百无聊赖地蹲在捕鱼仙一旁,只觉得柳赤诚这家伙真是禀性难移,先前在宝瓶洲北游路上,也是见着个漂亮女子,不管是山上女修,还是市井女子,就一定要凑上去言语调笑几句,关键是柳赤诚这个色胚光说不做,到底图个什么?
歇龙石之巅,顾璨终于开口笑道:“好久不见。”
李柳点头道:“还好。”
顾璨点点头,忍不住笑了起来。
因为顾璨想起了一些小时候的事情。
他当年除了当陈平安和刘羡阳的跟屁虫,其实也喜欢自己一个人四处瞎逛荡,遇上年纪大、力气就大的无赖货色,只能跑远了,再嘴臭几句,但是小镇最西边那个破宅子,有个叫李槐的同龄人,是顾璨当年少数能够欺负的可怜虫之一,李槐骂也骂不过自己,打架更不是自己的对手,而且李槐有点好,不太喜欢跟家里人告状,所以顾璨时不时就去那边玩耍,结果有次大雪天,四下无人,他往李槐衣领里塞雪球的时候,给李槐姐姐撞见了,结果顾璨就被那个瞧着瘦弱的李柳,提着一条腿,脑袋朝地,被当那扫帚,把她家门口给扫雪干净了,才把顾璨随手丢在地上,顾璨晕头转向爬起身,跑远了之后,才对那李柳大骂不已,说回头就要喊陈平安来欺负你,小娘们,到时候让陈平安骑在你身上往死里揍,看以后谁敢娶你……
顾璨问道:“听说你去北俱芦洲了?”
李柳嗯了一声。她看着歇龙石山脚那边的柳赤诚。
顾璨以心声言语道:“是白帝城城主的小师弟,你小心点。柳赤诚虽然嘴贱,却也不会真做什么。”
李柳瞥了眼顾璨,“你倒是变了不少。”
顾璨笑道:“也还好。”
在那之后,顾璨也悚然一惊,下意识御风拔高数丈。
因为李柳一跺脚,整座歇龙石就瞬间碎裂开来。
不是缓缓下沉入海,而是整座山头被直接破碎,刹那之间,浩然天下就失去了这座属于渌水坑的歇龙石。
韦太真一个摇晃,赶紧御风悬停空中。
替渌水坑镇守此地的捕鱼仙竟是什么都没说。
柴伯符差点被吓破胆。
柳赤诚呆呆转头,望向那个年轻女子。
李柳问道:“想死吗?”
柳赤诚委屈道:“我师兄在不远处。”
李柳问道:“哦?那我帮你将郑居中喊来?”
白帝城城主,真名郑居中,字怀仙。
只是一座浩然天下,有几个敢对这位魔道巨擘直呼名讳。
柳赤诚立即摇头道:“不用不用,我有事,得走了。”
柳赤诚扯开嗓子喊了一声龙伯老弟,说咱们该赶路了,柴伯符咽了口唾沫,战战兢兢站起身,小心翼翼御风远去。
顾璨与李柳抱拳告别,就此离去。
到底是同乡人,顾璨对李柳并无太多忌惮,哪怕她一脚踩碎歇龙石,顾璨依然没有太多心境涟漪。
于是歇龙石旧址之上,就只剩下那位捕鱼仙的老渔翁,等到柳赤诚三人远去,老渔翁跪下身,伏地不起,颤声道:“渌水坑旧吏,拜见……”
李柳皱眉,打断老渔翁的言语,“你带着所有的南海独骑郎,去北俱芦洲济渎辅佐南薰水殿沈霖,她会是新任灵源公,但是境界不够。”
老渔翁依旧不敢起身,高声道:“小吏领旨!”
李柳伸手一抓,已经粉碎沉海的歇龙石,聚拢为一颗珠子,被她收入袖中。
在老渔翁身形消散之后,韦太真来到李柳身边,轻声问道:“主人?”
李柳说道:“先去渌水坑,郑居中已经在那边了。”
只是李柳此后御风去往渌水坑,依旧不急不缓,突然笑道:“早些回去,我弟弟应该到北俱芦洲了。”
韦太真轻轻点头。
于是李柳便一把抓住狐魅肩头,瞬间就置身于渌水坑当中。
渌水坑,宛若一座宫城,琼楼玉宇,殿阁无数。
白帝城城主站在一座主殿外的台阶顶部,身边站着一个身材臃肿的宫装妇人,见着了李柳,轻声问道:“城主,此人?真是?”
男人笑道:“你不该炼化这座渌水坑作为本命物的。”
李柳步步登高,宫装妇人突然涨红了脸,双膝微曲,等到李柳走到台阶中部,妇人膝盖已经几乎触地,当李柳走到台阶顶部,妇人已经匍匐在地。
男人半点不奇怪,单凭一座渌水坑,去承受方圆万里之内的全部海水之重,飞升境当然也会吃力。不然眼前这位年轻女子,以她目前的境界而言,
李柳一脚踩在那头飞升境大妖的脑袋上,与那男子说道:“又见面了。”
白帝城城主笑道:“真打算这辈子就是这辈子了?”
李柳望向远处,依旧脚踩那头飞升境的头颅,点头道:“都要有个了断。”
————
晴空万里,大日高悬。
一个青衣小童和黑衣少年,从济渎一起御风千里,来到极高处,俯瞰大地,是一处大源王朝的藩属小国地界,此地旱灾酷烈,已经接连数月无雨水,树皮食尽,流民四散别国,只是老百姓离乡背井,又能够走出多远的路程,故而多饿死半路,白骨盈野,死者枕藉,惨绝人寰。
黑衣少年疑惑道:“你原路返回来找我,就是为了让我看这份景象?”
背竹箱、持竹杖的青衣小童,有些闷闷不乐,道:“你就说能不能帮我这个忙吧?我没有什么承水的法宝,搬不来太多济渎之水,一旦我频繁往返此地和济渎,擅自搬迁渎水,水龙宗肯定要拦阻。李源,我在这里就只有你这么个朋友,你要是觉得为难,我回头搬运渎水,你就假装没看到。”
少年无奈道:“这是你现在需要去管的事情吗?我的好兄弟,走江一事,比天大了,我求你上点心吧。”
青衣小童咬了咬嘴唇,说道:“若是没瞧见那些人的可怜模样,我也就不管了,可既然瞧见,我心里不得劲。若是我家老爷在这里,他肯定会管一管的。”
正是沿着济渎由东往西游历的陈灵均,和一见投缘的济渎水正之一,李源。
双方已经在凫水岛那边,斩鸡头烧黄纸,算是拜把子的好兄弟了。
先前游历途中,陈灵均因为要勘验大渎两岸的山水地理,就稍稍远离大渎之水,不曾想越远离济渎,就越惨不忍睹,烈日炎炎,沿途禾稻枯焦,山野之中,几乎不见半点绿意,江河、水井皆干涸殆尽,地方官员几乎都放下一切政务,或带人掘井,或磕头祈雨,然后陈灵均在路上遇到了一群逃难的流民,在一棵枯树之下,稍稍躲避烈日灼烧,其中有个枯瘦如柴的小女孩,被双目无神的娘亲抱在怀中,奄奄一息,嘴唇干裂,却无血丝,只能咿呀呜咽。
以没心没肺著称于落魄山的陈灵均,唯独见不得小姑娘这副模样。
救下小姑娘他们之后,陈灵均就重返龙宫洞天,喊了李源一起来到这边。
李源正色道:“你就不好奇,为何此国君臣、仙师,为何依旧无法行云布雨,为何无法从济渎那边借水?我告诉你吧,此地干旱,是天时所致,并非是什么妖魔作祟、炼师施法,所以按照规矩,一国百姓,该有此劫,而那小国的君主,千不该万不该,前些年因为某事,惹恼了大源王朝皇帝陛下,此地一国之内的山水神祇,本就先于百姓遭了灾,山神稍好,众多水仙,都已大道受损,除了几位江神水神勉强自保,好些河伯、河婆如今下场更惨,辖境无水,金身日夜如被火煮。如今根本就没外人敢擅自出手,帮忙解围,不然崇玄署云霄宫随便来几位地仙,运转水法,就能够降下一场场甘霖,而那位君主,原本其实与水龙宗南宗邵敬芝的一位嫡传,是有些关系的,不一样喊不动了?”
济渎横贯北俱芦洲东西两端,曾有三座大渎祠庙,邻近春露圃的下祠早已破碎,上祠被崇玄署杨氏掌握,而中祠,名义上是被水龙宗炼化为祖师堂,事实上真正的主人,还是香火水正李源。
陈灵均握紧手中行山杖,沉声道:“我不管这些,走江不成,我家老爷至多骂我几句,可如果这次昧着良心,见死不救,以后我就算走江成功,一样没脸回家。”
陈灵均开始喃喃低语,似乎在为自己壮胆,“要是给老爷知道了,我就算有脸赖着不走,也不成的。我那老爷的脾气,我最清楚。反正真要因为此事,惹恼了大源王朝和崇玄署杨氏,大不了我就回了落魄山,讨老爷几句骂,算个屁。”
李源疑惑道:“陈平安为了你走江一事,筹划得如此周密仔细,结果你就这么半途而废,都还没正式走江,就灰溜溜返回家乡,到时候他真是只骂你几句?”
陈灵均嘿嘿笑道:“说不定还要夸我几句。”
李源神色凝重起来,说道:“兄弟,别怪我给你泼冷水,先与你说些老黄历的事情,你知道了,想清楚了,再做决定,布雨一事,远古真龙就有无数鲜血淋漓的前车之鉴,一个不慎,就会被拘押到斩龙台上,轻则抽筋剥皮,重则砍掉龙爪,拘押元神受那酷刑百年千年,再被贬谪为人间的江河小神,甚至还有那领斩刑的可怜虫,剁掉头颅,直接抛尸投水。此国干旱,并非人祸,是受劫难,你又无本地神灵的山水谱牒身份,一旦强行干涉,就会沾染因果极重,哪怕崇玄署对你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对你以后的走江,大有影响,只会天劫更重,试想一下,化龙之前,你就敢以蛟龙之属的小小水族之身,擅改天数,给你走了江化了龙,岂不是只会更加肆无忌惮?老天爷不拾掇你拾掇谁?”
陈灵均病恹恹道:“别劝我了,我现在怕得要死,你这兄弟当得不仗义,明知道我不会改变注意,还这么吓唬我。”
李源叹了口气,“行吧行吧,只会有福同享的兄弟不是真兄弟,得看敢不敢有难同当,走,我这未来龙亭侯,带你去见一见那位未来的济渎灵源公!只要她肯点这个头,此事就算被崇玄署杨氏神仙们记恨在心,问题还是不大。至于水龙宗那边,孙结和邵敬芝,我这小小水正还是能够摆平的。”
陈灵均大喜,然后好奇问道:“未来的济渎灵源公?谁啊?我要不要准备一份见面礼?”
真要能够办成此事,就算让他交出一只龙王篓,也忍了!
李源嬉笑道:“就是南薰水殿内,那位被你夸得花枝乱颤的沈霖姐姐嘛。”
花枝乱颤当然是李源信口开河,陈灵均一口一口沈霖姐姐真好看,倒是千真万确。
陈灵均不敢置信,看了眼脚下大地,“你莫要诓我,这一来一回……”
陈灵均沉默片刻,继续道:“可能就会死好多人的。”
李源收敛笑意,说道:“既然有了决定,那咱们就兄弟齐心,我借你一块玉牌,可用水法,装下寻常一整条江水正神的辖境之水,你只管直接去济渎搬水,我则直接去南薰水殿找那沈霖,与她讨要一封灵源公旨意,她即将升任大渎灵源公,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了,因为书院和大源崇玄署都已经得知消息,心领神会了,唯独我这龙亭侯,还小有变数,如今至多还是只能在水龙宗祖师堂摆摆谱。”
李源将一枚“三尺甘霖”交给陈灵均,先行御风远游,返回龙宫洞天。
陈灵均手持玉牌,去往济渎大水畔的僻静处,偷偷跃入水中,开始以本命水法,将渎水悄悄装入玉牌。
李源先去了趟水龙宗祖师堂,告知他此次亲自搬水行雨,水龙宗与崇玄署直说便是,宗主孙结笑着点头。
李源瞪大眼睛,“他娘的,你还真直说啊?就不怕我被杨老神仙找上门来活活砍死?”
孙结笑道:“崇玄署云霄宫再强势,还真不敢如此行事。”
李源揉了揉下巴,“也对,我与火龙真人都是勾肩搭背的好兄弟,一个个小小崇玄署算什么,敢砍我,我就去趴地峰抱火龙真人的大腿哭去。”
李源随后匆忙赶到了南薰水殿,拜访即将成为自己上司的水神娘娘沈霖,有求于人,难免有些扭捏,不曾想沈霖直接给出一道法旨,钤印了“灵源公”法印,交给李源,还问是否需要她帮忙搬水。
李源手持法旨卷轴,震惊道:“沈霖,你升任灵源公在即,就不怕横生枝节,与大源王朝和崇玄署杨氏恶了关系?”
他那兄弟陈灵均是个心比天大的,一听说水神娘娘与自家老爷是旧识,加上李源也确实给了些不该有的暗示,比如挤眉弄眼说了句你懂的,那南薰水殿女主人的姿容、气度,都是极好极好的,自古水仙之流,最是爱慕读书人,你家老爷又是个年轻有为的俊哥儿,李源伸出两根拇指,轻轻触碰,所以陈灵均当时就信以为真了,搂着李源的肩膀,说我懂我懂,走走走,我去瞅瞅我家老爷的小夫人到底怎么个模样。
到了南薰水殿,陈灵均果真半点不把自己当外人,加上当时又不知沈霖注定会是大渎灵源公,所以与那水神娘娘十分不见外。按照道理,性情贤淑的沈霖,对陈灵均这条别洲水蛇的观感,差不到哪里去,却也绝对好不到哪里去。如果陈灵均不是个青衣小童,估计南薰水殿以后就不会对陈灵均开门了。在当时李源看来,没关系,反正有自己在龙宫洞天,兄弟陈灵均哪里需要计较沈霖一个娘们的喜欢不喜欢。
这会儿沈霖微笑反问道:“不是那大源王朝和崇玄署,担心会不会与我恶了关系吗?”
李源竖起大拇指,“巾帼不让须眉!这话说得让我服气!”
等到李源离开龙宫洞天,陈灵均已经现出真身,携带玉牌,开始行云布雨。
千里山河,毫无征兆地乌云密布,然后骤降甘霖。
不少见此异象御风赶来的当地练气士,都纷纷对那条云中青蛇,作揖致谢。
李源发现陈灵均对于行云布雨一事,似乎十分生疏,便出手帮忙梳理云海雨幕。
一个时辰之后,李源坐在一片云上,陈灵均恢复人身,来到李源身边,后仰倒下,疲惫不堪,仍是与李源道了一声谢。
沉默许久。
李源看着被一场滂沱大雨润泽的人间山河,抚掌而笑,“大旱河草黄,飞鸟苦热死,鱼子化飞蝗,水庙土生烟,小龙蜿蜒出,背负青碧霄,洗去千里赤……”
陈灵均已经坐起身,举目远眺大地,怔怔出神。
他一直就是这么个人,喜欢嘴上硬气言语,做事也从来没分没寸,所以做成了布雨一事,开心是当然的,不会有任何后悔。可将来沿着济渎走江一事,因此受阻于大源王朝,或是在春露圃那边增加大道劫数,导致最后走江不成,也让陈灵均担心,不知道如何面对朱敛,还怎么与裴钱和暖树、米粒她们吹嘘自己?就像朱敛所说,只差没把吃饭、拉屎的地方一一标注出来了,这要是还无法走江化龙,他陈灵均就可以投水自尽,淹死自己好了。
所以陈灵均只希望一件事,要是那个天底下最老好人的老爷,在自己回落魄山之前,就已经返乡,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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