妇人怒气冲冲道:“既然你是天生享福的命,那你就好好琢磨如何去享福,这是天下多少人羡慕都羡慕不来的好事,别忘了,这从来不是什么简单的事情!你要是觉得终于当上了大骊皇帝,就敢有丝毫懈怠,我今天就把话撂在这里,你哪天自己犯浑,丢了龙椅,宋睦接过去坐了,娘亲还是大骊太后,你到时候算个什么东西?!别人不知真相,或是知道了也不敢提,但是你先生崔瀺,还有你叔叔宋长镜,会忘记?!想说的时候,我们娘俩拦得住?”
宋和愧疚道:“是孩儿错了,不该得意忘形。”
若是以往,妇人就该好言安慰几句,但是今天却大不一样,儿子的温驯乖巧,似乎惹得她越来越生气。
只见妇人重重放在茶杯,茶水四溅,脸色阴冷,“当初是怎么教你的?深居宫闱重地,很难看到外边的光景,所以我苦求陛下,才求来国师亲自教你读书,不但如此,娘亲一有机会就带着你偷偷离开宫中,行走京城坊间,就是为了让你多看看,贫寒之家到底是如何发迹的,富贵之家是如何败亡的,蠢人是怎么活下去,聪明人又是怎么死的!各人有各人的活法和优劣,就是为了让你看清楚这个世道的复杂和真相!”
“还记不记得娘亲生平第一次为何打你?市井坊间,无知百姓笑言皇帝老儿家中一定用那金扁担,一顿饭吃好几大盘子馒头,你当时听了,觉得好玩,笑得合不拢嘴,好笑吗?!你知不知道,当时与我们同行的那头绣虎,在旁看你的眼神,就像与你看待那些老百姓,一模一样!”
“一张龙椅,一件龙袍,能吃不成?真到了山穷水尽的那天,真比得上几个馒头?国师是怎么教你的,天底下,成大事者,必有其牢固根本在不为人知的阴暗处,越与世情常理相契合,就越是风雨吹不动!国师举例之人是谁?是那看似一年到头昏昏欲睡的关氏老太爷!反例是谁,是那看似名垂青史、风光无限的袁曹两家老祖宗!这样明明白白教给‘坏人如何活得好’的至理,你宋和也敢不上心?!”
妇人站起身,怒气滔天,“那几本被天下君王秘而不宣的破书,所谓的帝王师书,还有什么藏藏掖掖不敢见人的人君南面术,算个屁!是那些大道理不好吗?错了吗?没有!好得不能再好了,对得不能再对了!可你到底明不明白,为何一座宝瓶洲,那么多大大小小的皇帝君王,如今剩下几个?又有几人成了垂拱而治的明君?就是因为这些坐龙椅的家伙,那点眼界和心性,那点驭人的手腕,根本撑不起那些书上的道理!绣虎当年传授他的事功学问,哪一句言语,哪一个天大的道理,不是从一件最不起眼的细微小事,开始说起?”
妇人脸色铁青,指着那个大骊年轻皇帝的脸庞,“你今天跟一个贱种比吃苦,觉得自己比他强。你明天是不是要去跟你哥哥比功劳,也觉得自己更大?与国师比学问,与叔叔比武学,都觉得你其实不差?到底是谁给你的胆子,让你宋和如此托大?一辈子夹着尾巴做人的我吗?被中土陆氏坑害得英年早逝的先帝吗?还是那个打心底就瞧不起你这个弟子的国师?!”
宋和也跟着站起身,沉默不语。
没有丝毫愤懑和怨怼,虚心受教。
哪怕他如今已是坐在那张龙椅上的男人。
妇人哀叹一声,颓然坐回椅子,望着那个迟迟不愿落座的儿子,她眼神幽怨,“和儿,是不是觉得娘亲很烦人?”
宋和这才坐下,轻声笑道:“如果不是担心朝野非议,我都想让娘亲垂帘听政,过过瘾,如此一来,娘亲就可以在青史上多留些笔墨。”
妇人气笑道:“胡闹!”
宋和,宋睦,和和睦睦,家和万事兴。
市井门户,帝王之家,门槛高低,天壤之别,可道理其实是一样的道理。
只不过当年妇人必须做出一个艰难的选择,舍一留一,将犹在襁褓中的一个儿子,为了宋氏国祚,不得不送去那座骊珠洞天,“病夭”之后,在宗人府谱牒上,便勾掉了那个名字本该是宋和的“宋睦”,而次子,不但得以留在京城,还得了宋和这个名字,以及长子的身份。
这才有了后来的泥瓶巷宋集薪,有了宋煜章的离京以及担任窑务督造官,功成之后,返京去礼部述职,再返回,最终被妇人身边的那位卢氏降将,亲手割走头颅,装入匣中送去先帝眼前,先帝在御书房独处一宿,翻阅一份档案到天明,再后来,就下了一道圣旨,让礼部着手敕封宋煜章为落魄山的新山神,而祠庙内的神像,只有头颅鎏金,最后龙泉郡山上山下,便又有了“金首山神”的称呼。
负责编纂玉牒、掌管大骊宋氏宗室名录的宗人府,在二十多年前,死了几位老人,在二十年后,就在去年和今年,又死了一拨,都是“老死”的。只不过当年是先帝的旨意,不得不死,之后这次,则是这帮活腻歪了的老骨头们,自己求死的,竟然豪赌押注一个毫无根基的皇子,想要翻案,争一个“长幼”身份。
宋和告辞离去。
妇人独自饮茶。
她心情复杂。
宋集薪也好,“宋睦”也罢,到底是她的亲生骨肉,怎会没有感情。
当年她抱着襁褓中的长子,凝视着粉嫩可爱的儿子,她满脸泪水,呢喃道:“谁让你是哥哥呢,谁让你生在大骊宋氏呢?谁让你摊上了我们这一对狠心的爹娘呢?”
当时先帝就在场,却没有半点恼火。
这么多年来,她在那次不惜逾越雷池,也要偷看秘档,结果被先帝训斥后,她就彻底死心了,就当那个儿子已经死了。
到最后,心中愧疚越多,她就越怕面对宋集薪,怕听到关于他的任何事情。
更怕将来哪天,连累了养在身边的“唯一儿子”,到最后沦为竹篮打水一场空。
那个曾经当了很多年窑务督造官的宋煜章,本来是有机会,可以不用死的,退一步说,至少可以死得晚一些,而且更加风光些,例如按照先帝最早的安排,宋煜章会先在礼部过渡几年,然后转去清贵无权的清水衙门当差,品秩肯定不低,六部堂官在内的大九卿,不用想,先帝肯定不会给他,但是小九卿注定是囊中之物,例如太常寺卿,或是鸿胪寺和左右春坊庶子,相当于圈禁起来,享福个十几二十年,死后得个名次靠前的美谥,也算是大骊宋氏厚待功臣了。
要知道宋煜章从头到尾由他经手的加盖廊桥一事,那里可埋着大骊宋氏最大的丑闻,一旦泄露,被观湖书院抓住把柄,甚至会影响到大骊吞并宝瓶洲的格局。
所以说先帝对宋煜章,可谓已经足够仁慈宽厚。
可千不该万不该,在骊珠洞天小镇那边,都已经有了宋集薪是他这个督造官老爷私生子的传闻,闹得人尽皆知,宋煜章还不知收敛,不懂隐藏情绪,竟敢对宋集薪流露出类似父子的情感迹象,宋煜章最该死的,是宋集薪在内心深处,似乎对这位督造官,怨恨之余,的的确确,希望宋煜章真是自己的亲生父亲,在秘档上,点点滴滴,记载得一清二楚,然后宋煜章在以礼部官员重返龙泉郡后,依旧死不悔改,不死还能如何?所以即便是宋煜章死了,先帝还是不打算放过这个触犯逆鳞的骨鲠忠臣,任由她割走头颅带回京城,再将其敕封为落魄山山神,一尊金首山神,沦为整个新北岳地界的笑谈。
哪怕先帝已经走了。
妇人对这个雄才伟略却中年早逝的男人,还是心存畏惧。
她很爱他,对他充满了崇拜和仰慕。
但是他死得不早不晚,刚刚好,她其实很开心。
有些女子,情爱一物,是烧菜的佐料,有了是最好,可没有,不打紧,总有从别处找补回来的事物。
————
那位先前将一座神仙廊桥收入袖中的白衣老仙师,抚须笑道:“想来咱们这位太后又开始教子了。”
许弱笑而无言。
大骊渡船掉头南归,骸骨滩渡船继续北上。
老者转头瞥了眼北方,轻声道:“怎么挑了董水井,而不是此人?”
许弱笑道:“慈不掌兵,义不掌财。”
老者嗤笑一声,毫不掩饰自己的不以为然。
许弱双手分别按住横放身后的剑柄剑首,意态闲适,眺望远方的大地山河。
渡船之下的宝瓶洲北方此处,江源如帚,分散甚阔。
老人是墨家主脉押注大骊后,在宝瓶洲的话事人。
他与许弱和那个“老木匠”关系一直不错,只不过当年后者争墨家巨子落败,搬离中土神洲,最后选中了大骊宋氏。
当时与他们这一脉墨家一起的,还有阴阳家陆氏的旁支,双方一拍即合,开始冒天下之大不韪,私自打造那座足可镇杀仙人境修士的仿制白玉京。
不但如此,那位阴阳家大修士还有更加隐蔽的阴毒手段,蛊惑大骊先帝违反儒家礼制,擅自修行跻身中五境,一旦皇帝破境,就会保持灵智的同时,又可以秘密沦为牵线傀儡,而且一身境界会荡然无存,等于重返一介凡俗夫子之身,到时候当时还在大骊京城的山崖书院也好,远在宝瓶洲中部的观湖书院也罢,便是察觉出端倪,也无迹可寻,这等仙家大手笔,确实只有底蕴深厚的阴阳家陆氏,可以想得出,做得到。
关于此事,连那个姓栾的“老木匠”都被蒙蔽,哪怕朝
夕相处,仍是毫无察觉,不得不说那位陆家旁支修士的心思缜密,当然还有大骊先帝的城府深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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