诉苦,这些年来,为了不耽误鸾鸾的修行,光是与山上朋友借钱,就不是几次了。”
老先生唏嘘不已,然后哈哈笑道:“与你自曝家丑,说了这些,是不是可以放心送我们师徒二人神仙钱了?多送些也无妨,我这把老骨头,与人打生打死没本事了,扛些神仙钱在身,还是不难的。”
陈平安从咫尺物当中取出那本手稿《剑术正经》,一把渠黄剑,三张金色材质的符箓,然后掏出一把神仙钱,轻轻搁放在书桌上。
吴硕文一开始还是抚须而笑,等到看清楚那些神仙钱后,沉默许久,终于忍不住问道:“你是在山上开钱庄的?小暑钱也就罢了,为何还有三颗谷雨钱?!”
陈平安一脸错愕道:“这也嫌少?真要我砸锅卖铁啊?”
吴硕文哭笑不得,没料到陈平安会如此“耍无赖”,老人将三颗谷雨钱拣选出来,斩钉截铁道:“拿回去,这个真不用,将来鸾鸾跻身了洞府境,你再多送几颗,我都不拦着,如今不行。”
陈平安也没有坚持。
陈平安收起原本作为此次下山、压箱底家当的三颗谷雨钱,抱拳告辞道:“吴先生就不用送了。”
吴硕文站起身,“那就只送到屋门口,这点礼数总得有。”
出了屋子,来到院子,赵鸾已经拿好了陈平安的斗笠。
赵树下笑道:“我和鸾鸾把陈先生送到城门口那边。”
陈平安接过斗笠,摇头道:“不用,我打算快些赶路。”
赵树下挠挠头。
赵鸾怯生生道:“那就送到宅子门口。”
陈平安笑着点头。
吴硕文走回屋内,看着桌上的物件和神仙钱,笑着摇头,只觉得匪夷所思,只是当老先生看到那三张金色符纸,便释然。
还是当年那个人嘛,不过是从少年变成了年轻人而已。
吴硕文抚须而笑:“托鸾鸾的福,这辈子总算是见过一颗以上的谷雨钱喽。”
宅子外边。
陈平安戴上斗笠,准备直接御剑远去,前往梳水国剑水山庄,在那边,还欠了顿火锅。
赵树下还好,对于离别,并没有太过流于表面的感伤。
一直与陈平安聊天。
小姑娘却一言不发。
赵树下像是突然想起一事,说先回了,让鸾鸾自己与陈先生告别。
陈平安哑然失笑,你小子的聪明劲儿,是不是用错了地方?
赵鸾低着头。
仿佛不开口说话,就不用离别。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还是轻轻拍了一下小姑娘的脑袋,喊了声鸾鸾。
赵鸾抬起头,脸微微红。
陈平安又不傻。
小姑娘看自己的眼神,不一样。
有些时候,喜欢两个字,哪怕嘴上不说,也会在眼睛里写着。
所以陈平安想了想,轻声道:“鸾鸾,我与你说些心里话,就当是一个我们之间的小约定,行不行?”
赵鸾有些慌张,但是又有些期待。
陈平安笑道:“你喜欢我,对吧?”
赵鸾一下子涨红了脸。
陈平安微笑道:“我也喜欢你,但是呢,不太一样,因为我已经心里有了喜欢的姑娘了。不过你现在,还是可以喜欢我,我觉得这不一定就是错的,只管喜欢你心目中的那个陈平安、陈先生便是了。但是我希望在将来,你又长大了一些,可能是三年,五年,或者更久一些,十年,也许就会在某天遇上一个你觉得很好的少年,或是年轻人,那会儿,别怕,很认真想过之后,如果你发现自己其实真的喜欢他,就千万不要错过他,好不好?”
赵鸾眨了眨眼睛。
陈平安笑道:“好,不说话就当你答应了。”
陈平安扶了扶斗笠,“走了。”
剑仙出鞘,御剑而去。
赵鸾仰起头。
一颗脑袋悄悄在大门那边探出来。
只是少年不知道,自己身后还站着一个人。而且明显比他经验老道多了,老儒士已经悄然转身。
赵鸾转过头,结果刚好看到了师父的背影和赵树下的脑袋。
赵鸾脑袋低垂,双手捂着脸庞,飞快跑进宅子。
赵树下一边跟着赵鸾跑,一边言之凿凿道:“鸾鸾,我可一句话都没听着!不然我跟你一个姓!”
前边传来一个嗓音,“师父才是真没看见听着什么,身为儒家门生,自当非礼勿视,非礼勿闻,可是树下嘛,就未必了,师父亲眼瞧见,他撅着屁股竖起耳朵听了半天来着。”
赵树下一个急停,毫不犹豫就开始往大门那边跑,鸾鸾每次只要给说得恼羞成怒,那下手可就没轻没重了,他又不能还手。
云海之上,陈平安抹了把汗水,只觉得比跑了两趟朦胧山还累。
朱敛真是欠削,戴了顶斗笠有屁用啊。
只是埋怨过后。
陈平安以坐桩,坐在剑仙之上,会心而笑。
说到底,还是将鸾鸾当做了小姑娘来着,喜欢谁,就像馋嘴的孩子,会喜欢一串糖葫芦,一块糕点,喜欢岂会不是真喜欢,但其实并不是真正的男女之情而已,更多还是依赖,信任,以及当年那场机缘巧合之下的悲欢相通吧。
而这样被喜欢,干净单纯,又有什么不好的呢。
哪怕将来不被喜欢了,小姑娘有了真正心仪的男子,其实又是另一种美好。
陈平安朗声道:“走!去往更高处!”
脚下那把剑仙,却是一个急急下坠。
————
在彩衣国和梳水国接壤边境的一条山野小路上。
一袭青衫缓缓而行,背着一只大竹箱,手持一根随便劈砍出来的粗糙行山杖,已经步行百余里山路,最终在夜幕中走入一座破败古寺,满是蛛网,佛家四大天王神像依旧一如当年,摔倒在地,依旧会有一阵阵穿堂风时不时吹入古寺,阴气森森。
年轻人生起一堆篝火,然后闭上眼睛,打着瞌睡,似乎是担心书上的精魅鬼怪会出现,想睡就不敢真正睡去。
约莫子时过后,又有莺莺燕燕的欢声笑语响起,由远及近。
好似负笈游学的青衫书生,低着头,嘴角翘起,只是抬起头向外张望的时候,已经是一副茫然和惊讶的模样。
古寺占地规模颇大,故而篝火离着大门不算近。
有三位身穿彩裙的曼妙女子,有一位杏眼圆脸的豆蔻少女,有一位梳高椎髻的高挑女子,约莫二十来岁,还有一位鬓蓬松如“闹花”而髻光润的丰腴妇人,她们嬉戏打闹,其中那位美妇人某处风景,尤其颤颤悠悠,一起笑着如彩蝶“飘进”进了古寺,然后见着了那位瞪大眼睛的年轻人,她们竟是有些怯意,羞赧停步,聚在一起,放慢了脚步,相互推搡着走向篝火和读书人。
美妇人好像胆大些,蹲下身,伸手烤火取暖,直直看着那个年轻人,
高挑女子站在一旁,冷眼俯视,似乎在确定这个年轻人,会不会是个危险的浪荡子。
杏眼少女最羞怯,侧身而立,双手十指交错,低头凝视着那双露出裙摆的绣花鞋鞋尖。
妇人突然愣了一下。
因为那个年轻读书人突然笑了起来,似乎绷不住先前那份“假正经”神色了。
这位一直蹲着的丰腴妇人,她竟是直接从呼之欲出的雪白胸脯之中,掏出了一块绣帕,轻轻扇风,嗓音柔腻道:“公子热不热?奴家可是突然觉得身上衣裳有些厚呢。”
陈平安一直伸手靠近火堆,笑道:“如果觉得热,还用烤火吗?”
妇人哑然,然后抛了一记妩媚白眼,笑得花枝乱颤,“公子真会说笑,想来一定是个解风情的男子。”
陈平安笑呵呵道:“那你就多笑会儿。”
如此一来,风韵妖娆的美妇人笑了会儿,便很快笑不出来了,只是不愿就这么败下阵来,舔了舔嘴角,眯眼笑道:“公子相貌真俊,中看,话也中听,就是不知道中不中用?”
陈平安依然笑道:“大婶你也挺会说笑。”
妇人笑脸僵硬起来。
故意以此面貌、故地重游的陈平安,再次打量了三人一番,最终望向那个最胆小的少女,开口笑道:“行了,我知道你们的底细,先前我们打过交道。”
三位女子,丰腴妇人茫然哀怨,以绣帕覆盖胸脯风光,高挑女子皱眉,少女置若罔闻,依旧自顾自羞涩难当。
陈平安往篝火里加了一根枯枝,依旧笑望向那个脚穿绣花鞋的少女,真不知道她是不长记性,还是实在喜欢洁净,绣花鞋也好,裙摆也罢,依旧是走了山路不沾染丝毫尘土,缓缓道:“不记得了?那我帮着你回忆一下,大概七年前,有四个外乡人就坐在我这里,一个大髯豪侠,一个年轻道士,一个斯文书生,一个寒酸少年……嗯,后来在剑水山庄,我们又见过一次面。”
杏眼少女不再侧身,面对陈平安,掩嘴而笑,“如何会记不得,那次可是在你们和宋老王八蛋手上吃了大亏的,如今奴家一想起这桩惨事,这小心肝儿还疼得厉害呢,你们这些臭男人啊,一个个不晓得怜香惜玉,将我那两个可怜丫鬟,说打杀就打杀了,如果我没有看错,公子你就是当年那个出手最辣手摧花的少年郎吧?哎呦呦,真是越长大越俊俏啦,不晓得这次大驾光临,图个啥?”
她双手负后,绕着篝火走了半圈,始终与陈平安保持一定距离,“怎么,该不会是公子不比当初年少无知,而是开始晓得女子的滋味,尝过了人间女子,有些腻歪了,便想要来此尝个鲜?试试看咱们这些鬼魅美人的床笫功夫?”
陈平安摆摆手,“不敢,我可是知道夫人喜欢吃爆炒心肝,最好是修道之人,因为没有土腥味。”
陈平安看了眼古寺门口那边,“看来当年被宋老前辈祭剑之后,一口气斩杀了你麾下不少伥鬼阴物,现在你已经没了当年的声势。”
那位杏眼少女撇撇嘴,伸出一只绣花鞋,轻轻拨弄着火堆,“说吧,你这次诱使我们露面,想做什么?”
陈平安问道:“剑水山庄一役过后,原先的梳水国四煞,伤亡惨重,死的死,跑的跑,还有……算了,不说这些,这都是我早就知道的,不过在彩衣国那边,我听说后来很快又有了新的梳水四煞,其中有些是旧山头顺势上位的?”
她蹲下身,叹了口气,“死翘翘了两个,没享福的命,都是给大骊一个叫什么武秘书郎的修士,随手宰掉的。还剩下个,最早就是跑腿打杂被人找乐子的,差点没吓得直接搬家,我好说歹说才劝他别挪窝,人挪活,鬼活了还是鬼吗,亏得听我的劝,他是发达了,可我却悔青了肠子,前些年兵荒马乱的,那家伙一下子就生意兴隆起来,聚拢了一大拨凶戾伥鬼,兵强马壮,又从不去触大骊蛮子的霉头,日子过得那叫一个痛快,还得了个让我眼红的朝廷敕封,不但再也不提什么梳水国四煞的名号了,差点连我都给那头畜生掳了去当压寨夫人,这世道呦,人难活,鬼难做,到底要闹哪样嘛。”
陈平安虽然一直盯着她,其实眼角余光也在打量着两头女鬼。
少女模样的她,在梳水国属于道行不浅的鬼魅,不过这对于当下的陈平安而言,不重要。
重要的是当年梳水国老剑圣宋雨烧面对她,翻出老黄历,说了一句“宜斋戒,宜求财”,然后女鬼掏出一颗小暑钱,宋老前辈竟然就放过了她。
一开始陈平安真以为是老黄历的缘故,是这位在梳水国凶名赫赫的女鬼那晚上运气好,后来与宋老前辈去小镇酒楼吃火锅的时候,聊起,才知道原来梳水国四煞当中,这头女鬼是身世和作风最复杂的一个,属于那种杀了不冤枉、不杀也未必全是坏事的鬼魅。
陈平安叹了口气,“说吧,这些年你害死了多少阳间男子?”
她白眼道:“说甚残害,话真难听,你情我愿的,他们得了男女之欢,我这些姐妹们得了阳气,不用沦为厉鬼,永世不得超生,皆大欢喜。当然了,真遇上了那些你们这些修士不稀罕搭理、官府管不过来的家伙,我呢,也就不介意炒上几盘爆炒心肝了。”
陈平安不置一词,似乎想起了一些旧事。
她双手负后,啧啧道:“真没认出你,你要不说,打死我都认不出,当初你瞧着是挺黑不溜秋一少年啊,都说女大十八变,你们男人也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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