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曦没来由想起经由别人修缮过的祖宅,与记忆中是有些不一样的,比如大雨天气里
他小时候的破烂宅子,屋檐天井处的水滴年复一年,早已破败不堪,又没钱去缝补,一到下雨天,地上就会溅射得满地雨水,而富裕门户里的天井,无论雨雪,“财运福气”都往自家天井下边的水池里落进来,却绝不会让天井四周的地面变得潮湿,那叫干干净净的接纳风水了,按照小镇老一辈的说法,祖上积德,赏下一百粒米饭,子孙就能用地上水池这个大碗,半点不差地接住整个百粒米,而不是像曹曦小时候的屋子那样,最多接下个半碗米饭。
如今塌了又修的祖宅,倒是因祸得福,若是信那个神神道道的说法,算是接住全部的祖荫了。
曹曦喃喃道:“积善之家必有余庆,是不是多少要相信一点?”
一只坐在牌坊楼上的火红狐狸讥讽道:“别人信这个就算了,你曹曦也信?你要是真信,根本走不到今天!”
曹曦没抬头,冷笑道:“那是我曹曦命硬,能耐大,所以可以不信,但是宝瓶洲这么一支没出息的曹氏,我如果不稍微信点,怕他们哪天说没就没了。”
曹峻调侃道:“真信啊?咋的,老祖要行善积德不成?这可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曹曦转头望向曹峻,“那颗剑胚,你不要动心思了,如果心里不得劲,回头我亲自补偿给你。”
曹峻笑意趋于冷淡,“为何?”
曹曦撂下一句:“我是你祖宗。”
曹峻蓦然大笑,“就这么说定!好人有好报,老祖宗一定长命万岁!”
火红狐狸站在牌楼上,使劲拍着爪子庆贺,但是嘴上可说着凉风嗖嗖的风凉话,“哇,父慈子孝似的画面,老祖宗出手阔绰,做子孙的孝顺,真温馨,不行不行,我眼泪都要流下来了……”
曹曦冷哼一声,懒得理睬那只嘴贱的狐狸,转身摔袖,大步离去。
当老人走出衙署,天阴沉沉的,还真是要下雨了。
他回到泥瓶巷祖宅,淅沥沥的一场春雨,不期而至,越下越大。
曹曦独处,坐在小小的大堂,没有匾额,好不容易冒出的香火小人,也早已给人吃掉。
就是一栋孤零零的破落宅子了。
曹曦突然起身,去灶房碗柜拿出一只大白碗,走到天井对应的水池边,就蹲在边沿上,双脚踩在小水池里头铺着的鹅卵石上,用白碗承接雨水。
装了小半碗雨水后,曹曦喝了口,就立即洒进水池,埋怨道:“读书人只会瞎扯淡,这故乡水,哪里有酒好喝。”
曹曦叹了口气,怔怔出神。
最后老人端着水碗,回首望去,好似有一位老态妇人在屋内劳作,像是她停下了动作,怀抱扫帚,安安静静站在那边,笑望向自己的儿子。子欲养而亲不待,做娘亲的,没能享着半点福,可只要儿子出息了,便是没关系的。
早已享尽人间荣华富贵的老人,已经不知道几个一百年,没有这么伤感了,泪眼朦胧,轻声呢喃:“娘亲呦,我的傻娘亲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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披云山南麓,林鹿书院已经破土动工,仿佛每天都在一栋栋高楼骤起,大骊对于这座书院的重视,宋氏皇帝完全等同于北岳正神庙的建造,仅是圣旨就下了两道,分别给州府和郡守府。
化名为程水东的黄庭国老蛟,一袭合身青衫,完全就是夫子醇儒的气质模样。
连同大骊皇帝和国师崔瀺极在内,知道老蛟身份的人物,屈指可数。所以哪怕程水东的著作流传颇广,在宝瓶洲以北地带享誉盛名,但是让一位黄庭国的小小侍郎,担任林鹿书院的副山长,仍是在大骊朝野惹来颇多非议,庙堂上是觉得程水东在儒家学统内并无赫赫头衔,分量太轻,无法服众,武臣更是大为不满,一个黄庭国的糟老头子,能活命就不错了,竟然还要当大骊读书种子们的先生?
老蛟与魏檗并肩而立,一起望着热火朝天、尘土飞扬的书院地址,这还是他们两位第一次私下见面。
老蛟唏嘘道:“你魏檗次次死灰复燃,出人意料。”
先是贵为神水国的北岳正神,然后被大骊打破金身,沉入水底,之后好不容易被人帮着拼凑出残破金身,勉强维持香火不断,不曾想祸从天降,突然又给两位下棋仙人摘掉金身,沦为最底层的土地公,比起一般的河婆河伯还要不如,但是到头来,竟然是他一举升为披云山的北岳正神。
估计大骊原有的山岳正神,想要跟魏檗拼命的心思都不缺。
老蛟早年远游各地,与魏檗其实是老相识了。
天上下起了小雨,尘土被压回大地。
老蛟和魏檗当然不用担心雨水淋在身上。
魏檗伸出一只手掌,轻轻摇晃,身前的雨幕随之晃荡起来,微笑道:“要不然世人都羡神仙好?何况还是神在前,仙在后嘛。”
老蛟轻声问道:“大骊皇帝真要南下龙泉郡?”
魏檗没有藏藏掖掖,嬉笑道:“对啊,近期是要走一趟,到时候你这条老蛟觐见真龙天子,一定很好玩。你的见面礼,准备得如何了?”
老蛟笑道:“准备好了,不值一提。”
魏檗伸手指向小镇那边,问道:“打不打得起来,如果打起来,你会不会出手?”
老蛟犹豫片刻,不愿把这位未来山岳大神当傻子,“上了贼船,还能如何?”
魏檗有些头疼,“可别打坏我的披云山就好。”
老蛟大笑道:“这么快就把这儿当家了?”
魏檗嘿嘿笑着,“我这个人,喜新不厌旧。”
老蛟伸手点了点身旁的白衣神人,“不厌旧到了你这个地步,世间罕见。”
魏檗爽朗大笑,“那肯定是你见识还不够多。”
闻弦知雅意,老蛟立即收敛笑意,提醒道:“有些事,别人可做,我们不可说。”
魏檗点点头,记起一事,“我得去趟落魄山,不陪你淋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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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须河上,雨点噼里啪啦使劲砸在河面上。
石拱桥下,一位青丝茂如水草的妇人,悬停在河底上边,呜呜咽咽,她想起了自家孙子,再联想到自己一半金身毁弃的凄惨境遇,就愈发伤心,在自家门口都这般难混,更何况是孙子远在真武山,在那么多神仙精怪之中修行?
她之前还每天开开心心巡视龙须河,想着自己靠着狐假虎威狗仗人势,以及不要脸皮的吓唬人,好不容易攒下那么多值钱的和不那么值钱的宝贝,想着总有一天都会全盘交给孙子,让他不至于在修行路上为了钱而烦恼,可如今承受着巨大痛苦,在河水源头那里自毁金身,让这位尚无神庙香火的河神妇人,真真切切晓得了天道难测、修行艰辛的道理,她最近每天就躲在这座石拱桥下以泪洗面。
然后妇人猛地停下哽咽,忍着心中惊骇,迅速游曳去了靠近岸边的地方,乖乖给一位上司让出河道。
妇人当然认得那位铁符江正神,名叫杨花,极有可能是东宝瓶洲最年轻的高品秩江神,她长达一丈的金色长发,脸上覆有面甲,怀抱一柄长剑,脾气极差,死在她手上的过路精怪,茫茫多。
龙须河是铁符江的上游水段,当然隶属于铁符江水域,所以杨花巡视河道,是题中应有之义,只是杨花升任江神之后,从不登上那条江河地界的瀑布,今天是头一遭。生前名为马兰花的妇人河神,哪怕成了神祇,依然还是那副缩头缩脑的市井德行,低头怯生生说了句客套话,再抬起头,杨花早已迅猛远去上游的十数里外。
妇人心中愤愤,觉得这个年轻婆姨太不会做人了,即便是自己的顶头上官,可一声招呼都不打,也太不讲究了些。
于是妇人就又开始自怨自艾,觉得是自己给人欺负了。
最后妇人就害怕自己的孙子,在外边也给人这般不当回事,妇人一手捂住心口,一手擦拭泪花,然后如鲤鱼摆尾,快速游向自己的老巢,去瞅几眼家当宝贝们,想着它们未来都会是孙子的丰厚聘礼,她才能高兴几分,才会觉得这份死了还要遭罪的苦难日子,好歹还有个盼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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驿站外边,停着一辆装有算卦摊子的独轮车,年轻道人摊子都没摊开,就开始给一位信命的驿丁看手相算命了,落在别的驿站胥吏眼中,那就是一个胡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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