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身宿舍住的几乎全是男人,是只身来到群山工地打零工的工人。九月初,天还热,不少年轻人光着脊梁围坐在路口打扑克。
在省城,就算蒋峤西是个男孩,也被老师教育,少来这种贫民聚集的地方。
林其乐却穿着小裙子,在里面蹓跶来蹓跶去,她好像根本感觉不到害怕。路过那些年轻男人的牌局时,林其乐还会站在旁边探头看上好一会儿。
蒋峤西想到,在他们原先老师的标准里,林其乐住的也是贫民窟,林其乐八成也是贫民。
“樱桃,”牌局里一个年轻人抬起头,说,“看懂了吗?”
林其乐摇头:“看不懂!”
“看不懂让林工好好教教!”另个年轻男人挠着小腿上蚊子叮的包,扔下三张牌,“人家余班长那儿子都会猜牌了。”
“余樵那小子,”另外一个人说,“会打台球了!我看他以后野呢!”
原来他们都是认识的。
蒋峤西想。
这一整个工地上的人,全部都是认识的。
林其乐却不知道蒋峤西在想什么,她边走,边对蒋峤西介绍他们群山工地上的人和事。在林其乐尚幼的脑子里,这些生活中的大小事怕是比九九乘法表记得还清晰。
“杜尚家住在十一排单身宿舍,他和他妈妈住在一起。杜尚的爸爸调走了,调到蒲城工地去了。”
“杜尚家隔壁就是秦野云家。秦野云也是我们班的。她和她爸爸住在一起。你见过她爸爸吗?开小卖铺的秦叔叔。”
他们俩穿过了十几排的单身宿舍,穿过工人们闲暇时在宿舍前栽种的向日葵和草莓田,走过灯火通明的工人俱乐部、工人图书馆。
“秦野云的爸爸以前受了工伤,有一条腿不能走路了,”林其乐轻声告诉蒋峤西,“蔡方元的爸爸就让他留在工地承包了小卖部。秦叔叔可厉害了,他每天都会练气功治腿!”
两人停在了群山工地的领导干部房前。
说是领导干部房,这几排也还是砖砌的平房,只比普通双职工宿舍多了一间卧室。这样简陋的居住条件,和国企工人们拿到手里的丰厚薪酬实在是不成正比。
林其乐介绍道:“这是三十二排,第一户住的是余樵,就是你同桌。他和他爸爸、妈妈、余奶奶,还有他小表弟余锦住在一起。余锦的妈妈生病了,就把余锦送来他们家。其实余樵家已经很挤了,根本住不开人了,但是余叔叔是劳动模范,是工地上的老大哥,什么都会答应。”
“第二户住的是张奶奶,是我们工地幼儿园的园长。她对我们特别好,还送给我小兔子,但她丈夫好几年前就去世了,她现在自己一个人住。”
“三十二排第三户住的是蔡方元,他和他爸爸妈妈住在一起,不过我不经常见到他妈妈”
蒋峤西听着林其乐在他身边小声说话,细细地介绍。似乎这群山工地上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任何一个人,一只动物,哪怕房檐下一只积灰的蜂巢,树梢上头废弃的鸟窝,都深深刻在林其乐幼小的脑海中。
工地上一排排路灯亮了,把群山市郊这一块隐没在厂区之中的家属大院照亮。不少小孩子聚在路的尽头,坐在用黑色保温材料包裹的暖气管道上,正玩着扮演茅山道士的游戏。
“不过工地上也有坏人,”林其乐转过身,认真告诉蒋峤西,“住在十四排的卫庸,他是个小混混,臭流氓,喜欢到处吐痰,你看到他不要和他说话。”
蒋峤西这一晚上已经接受了足够多的信息,虽然他也不明白知道这些有什么用。
“他长得就像丑了好几倍的刘德华,”林其乐又补充了一句,“你看到他,肯定能第一时间认出来!”
蒋峤西只好点了点头。
林其乐还牵着他的手。从出家门起走到现在,蒋峤西能明显感觉到那手心里有汗了,不知道是林其乐的汗,还是他出的汗。
黑夜里,林其乐的手是唯一的触感。不像爸爸的手那么粗硬,不像妈妈的手那样干瘪,不像奶奶布满了皱纹。
林其乐的手好像小兔子的耳朵,软软蹭在蒋峤西的手背上。
“明天上学,我们几个一起走吧!”林其乐在路灯下,突然对蒋峤西道。
蒋峤西还背着他的方形皮书包。
“你们都认识路?”他问。
“当然。”林其乐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她突然抬起一只手,指向西边黑暗的天空。
那空中一闪一闪,发出星星似的光,是有夜间工程还在进行着。
“群山有三座晾水塔的地方,”林其乐说,“就是我们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