惠人其实已经不记得她的脸了。他只是隐约记得,她也是短发,也戴着圆框眼镜。
比起具体的线条,脑海中更为深刻的,却是“颜色”的印象。
“橙色”,是她那在阳光下显出橙色透明感的肌肤。“红”,是她的唇彩。
惠人喜欢凝视这两种颜色。
除此之外,其他方面的记忆似乎都模湖不清。
仿佛是直接被消除了证据,惠人只是记得一些结论——应该没错,他当时就注意到了一点:似乎唯独每周与他的约会,女教师会打扮得与平日里在校园里见到的不同。唯独在那场约会上,她会郑重地穿上职业套裙,化上妆。
但这些不重要。
对惠人来说,只有一点最为重要的——唯独她,在和她在一起的时候,母亲的幻象不会来打扰他。
他与她之间其实并没有什么。他们唯一的关系,就只是每周一次,在下午的阳光中,以医者与患者的身份进行的交谈而已。
除了说话,他们不会做别的任何事情。
惠人只会诉说自己这一周来的心情变化。
而她也只会坐在几米之外的椅子上,翘着穿着包臀短裙,丝袜与高跟鞋的长腿,支着下巴,然后作为心理治疗的一部分,专注地听完惠人对自己单调生活的冗长讲述。
每一次,在惠人说完自己的生活之后,她便会拿出书卷,为惠人念一段古文。
惠人最喜欢的哪一篇,《枕草子。
“春天是破晓的时候最好。渐渐发白的山顶,有点亮了起来,紫色的云彩微细地飘横在那里,这是很有意思的。”一开始,她只是态度平和地念道。
然后在下周,她又将凳子拉近一些,又若无其事地翻过一页,继续念道:“秋天是傍晚最好。夕阳辉煌地照着,到了很接近了山边的时候,乌鸦都要归巢去了,三四只一起,两三只一起急匆匆地飞去,这也是很有意思的。而且更有大雁排成行列飞去,随后越看去变得越小了,也真是有趣。到了日没以后,风的声响以及虫类的鸣声,不消说也都是特别有意思的。”
一周,又一周……
在不知不觉之间,两人之间的椅子越拉越近。
五米,到三米,到一米。
在惠人那因为久远而显得有些恍如隔世的记忆中,女教师的透明肌肤与唇彩,似乎越来越清晰。
“冬天是早晨最好。在下了雪的时候可以不必说了,有时只是雪白地下了霜,或者就是没有霜雪但也觉得很冷的天气,赶快生起火来,拿了炭到处分送,很有点冬天的模样。但是到了中午暖了起来,寒气减退了,所有地炉以及火盆里的火,都因为没有人管了,以至容易变成白色的灰,这是不大好看的。……”
两张椅子已经紧贴在了一起。
“夏天是夜里最好。有月亮的时候,不必说了,就是暗夜里,许多萤火虫到处飞着,或只有一两个发出微光点点,也是很有趣味的。飞着流萤的夜晚连下雨也有意思……”
她的身体前倾了过来,遮住了月光。
“……年轻貌美的女人,将夏天的帷帐下端搭在帐竿上,穿着白绫的单衣,外罩澹蓝的薄罗衣,在那里习字,这是很优美的。”
她的手臂,终于撑在了惠人两腿之间的凳子边缘。
“……在月光非常明亮的晚上,极其鲜明的红色的纸上面,只写道‘并无别事’,叫使者送来,放在廊下,映着月光看时,实在觉得很有趣味。”
湿润的呼气,直接喷在了惠人的眼睫毛上。
惠人总是心不在焉。
脑子里满是诗句,眼前却只映照着那透明的肌肤,以及红色的唇彩。
最后,两人接近的程度,仿佛只隔着一张纸。
……但虽然只隔着一张纸,但他们终究没有跨过那张纸。
雨生惠人确实罕见地生出了接触对方肌肤的渴望。但他不敢。因为他不确信,当他真的接触到她的时候,他会不会依然无法克服恐惧症而呕吐出来。
而对方则似乎察觉着他的心情,也依然耐心地停留在一张纸之外。
——然后,直到那一天来临了。
信使之灾。
雨生惠人是被信使的光照到,又幸存的那一类人。
但他总觉得,自己似乎在那短短的几秒之中……“失去了些什么”。
而在另一方面,仿佛是作为补偿一般,他又有种隐隐的感觉,自己的深处“多出了些什么”。
失去与多出的不是同一种东西。因为失去前者令他空虚,而获得后者却令他总感觉心底产生一种类似烦躁的灼烧之感。
在这种烦躁感觉的驱使下,雨生惠人头一次主动拨打了女教师的电话。
——于是,头一次,他们在“周三下午的咨询教室”以外的时间与地点见面了。
在晚间九点的酒店房间里,在三十层高空的落地玻璃窗外的夜景前。
惠人坐在椅子上。
而女教师,坐在惠人的身上。
两人的身体,只隔着一张纸的距离
“远而近的东西是,极乐的净土。船的路程。”她在他的耳边,伴随着不知为何激烈起来的呼吸,喘息着喃喃出了最后一句诗,“……男女,之间……”
然后,头一次接触到了雨生惠人的嘴唇。
在那个瞬间,雨生惠人的脑子一片空白。
呕吐感确实如约而至。
但很快,另一种不寻常的感觉却以更快的速度涌起来,反过来覆盖了寻常的恶心感觉——是那最近才出现的灼烧感。灼烧感同样是从胃部燃起来的,一瞬间,便燃成了一把熊熊火焰。
火焰烧起来,瞬间燃尽了他的心智。
当恢复意识之后,有一瞬间,雨生惠人陷入了错乱之中。
——他看到了自己。
坐在对面的椅子上的自己。
“雨生惠人”低着头瘫坐在椅子上,闭着眼睛,面容沉静,如同陷入了沉睡之中的睡美人。
惠人不自觉地屏住了呼吸。
因为他听到了自己的呼吸声——因为多少次只隔着一张纸的接触,他对她的呼气声已经熟悉无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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