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斩缓缓望向门外,
清晨的浓雾,已经被鲜红的阳光刺破,有枯黄的树叶在乱飞,
已经快要入冬了,
客厅里,一阵沉默,好一会儿,顾斩问道:“你们说,杨允之花了几十年的时间搞这一出,真的划算吗?龙关三十万将士、几年的战乱、还有大将军、留侯、万闫等等,他真觉得能挽大厦于将倾?”
荣亦初和寇白门对视了一眼,
两人都沉默着,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
云州,临江城。
长街萧条,屋巷破败,老树腐朽,斑驳的城墙迟暮,整座城都处于这种颓败的气氛之中。
一支军队冲进了府衙里,
此时的府衙之中,空荡荡的,
只有一棵枯树下,有一个满头白发的老者正倚靠在枯树上看着书,他的背很驼,白发凌乱显得很沧桑,皮肤黝黑且粗糙,很瘦,瘦得只剩皮包骨头,握着书的不自觉的颤抖着。
这人正是临江知府,杨允之。
一支军队冲了进来,齐刷刷的兵戈之声在破败的院里回荡着,将杨允之团团围住。
一个身着一身铠甲的中年男人大步流星的走了进来,所过之处,地上的枯叶都向着两边飞散,他正是城阳侯凌浩。
“杨允之。”
凌浩走到杨允之面前,低头俯视着杨允之,缓缓道:“你竟老至此般了!”
杨允之抬起头,脸上满是皱纹,露出一缕笑容,说道:“城阳侯,你来了,坐……坐吧!”
杨允之那枯瘦的手总是不自觉的微微颤抖着,他指着旁边的一个小石墩子邀请凌浩坐下。
凌浩轻轻一挥手,将石墩子上的枯树叶都散掉,缓缓坐下,说道:“本侯印象中的杨允之,是何等的意气风发,风采绝世,所以,即便是本侯知道此败乃是败于你手,我都觉得是虽败犹荣,可你此时,竟已是这般光景,杨允之,你让我有些失望!”
杨允之缓缓将手里的书合上,用力撑着坐直起来,轻笑道:“你不是失望,你只是不甘心输给了这么一个将死未死之人罢了。”
凌浩叹了口气,道:“我的确不甘心,杨允之,你用这几十年的时间,用你妻儿老小,至爱亲朋,以及龙关三十万将士,云州数年战乱,无数人的流离失所,就换我一场兵败,这……真的划算吗?你真觉得,这夏国腐败至此的根源,完全是我凌家与独孤阀吗?”
杨允之微微摇了摇头,拍了拍他倚坐着那棵枯树,说道:“夏国,就如同这棵老树,它太老了,它的枯败,不仅仅在于他的枝丫,而是,整个树干都已经腐烂了!”
凌浩微微眯了眯眼睛,没有说话。
杨允之继续道:“我想要救这棵树,就必须要将它的树干全都砍了,让它重新发芽开枝,只是,凌家和独孤阀,就像是是那两根树枝一样,我若是要砍掉树干,它们就必死无疑,它们不会同意,所以,我就必须先砍掉它们!”
杨允之叹了口气,说道:“说真的,我这个死间计划很蠢,一点都不高明,完全就是伤敌八百自损一千的愚蠢至极的做法。
但是,没办法了啊,夏国真的已经老到树根都开始腐烂了,我不这么做,就没办法挽救它了,不破不立啊,我想要让夏国新生,就必须将整个树干都给砍了啊!”
凌浩沉声道:“你真觉得夏国还能救吗?”
“不知道,”杨允之摇头道:“我不知道,从四十年前,我决定实施死间计划开始,我就不知道夏国还能不能救,只是,我遇到了当今天子,志同道合,他都敢拿着整个王朝做赌注,我杨允之又有什么不敢赌的呢?”
说罢,杨允之沉吟了一会儿,说道:“凌侯爷,一个腐败的王朝,一个存在数百年已经腐朽到了根上的王朝,你觉得还能有其他办法挽救吗?除了在破败中崛起,在寂灭中复苏,还有其他的办法吗?”
凌浩沉默了一会儿,说道:“凌家和独孤阀,只是开始。”
“对,”杨允之说道:“凌家和独孤阀一直控制着青州、凉州,这两州之地几乎算的上是国门所在,可朝廷的政令没办法在这两州实行,凌家和独孤阀的影响力太大了,朝廷完全没办法控制这两州。
但是,朝廷已经腐烂到了一个极致,必须要进行一场自上而下的全面改革,而一旦真的改革,最先受到冲击的,就是天下的世家门阀,它们都是吸血蛀虫,全都像是跗骨之蛆一样贴在夏国身上不断地吸食着。
它们不会在意夏国是不是已经被吸干了,也不在意这天下百姓是不是都已经扛不住了,在它们眼中,只要有利益可以吸取就行,哪一天吸完了,那就换一个朝廷,换一个天下继续吸!
所以,如果夏国要自救,那第一个要做的就是将这些跗骨之蛆给拔掉,当今天子有这个雄心壮志破而后立,但是,凌家和独孤阀控制着青州、凉州,一旦各大世家门阀反弹,凌家和独孤阀只需要打开国门,夏国将会再无生机!
就算凌家与独孤阀不打开国门,可只要你们控制青州、凉州一天,朝廷就投鼠忌器,一切的变革都将会沦为一纸空谈,你们,遏制住了朝廷的咽喉啊!”
凌浩微微闭了闭眼睛,说道:“所以,你不顾一切,付出如此大的代价都要将凌家和独孤阀拔除,就是在赌一个根本不确定的未来?”
杨允之沉吟了一会儿,说道:“死间计划,不过是夏国改革的前奏罢了,这一曲能不能唱得完,我又如何能确定呢?
不过,我的使命已经完成了,如今凌家与独孤阀失去了对青州、凉州的绝对控制权,朝廷没有绝对的命脉被世家门阀掌控,那接下来的博弈,到底谁输谁赢,那就看陛下了!”
凌浩长叹了一口气,说道:“杨允之,你当年是何等的风采啊,你杨允之应该是一个时代最耀眼的人,你如何就……为了这个所谓的变革,为了挽救一个已经烂到根的王朝,你成了如今这么一个孤家寡人,再无人记得的一个小人物,值得吗?”
杨允之微微闭上眼睛,良久之后,说道:“我以前,认为我是为了天下百姓,直到前段时间我才明白,我为的不过是一份执念罢了,值吗?我也想知道,值吗?”
凌浩沉声道:“我可以告诉你答案,不值!”
杨允之面露疑惑。
凌浩说道:“因为你为挽大厦之将倾的前奏,根本就没有成功,凌家和独孤阀是败了,但是,云州又出现了另一个人——顾斩!”
凌浩嗤笑了一声,说道:“我之前一直懊恼没能杀了顾斩那竖子替我儿报仇,但现在,我挺庆幸没能杀了他,因为他的存在,会让你杨允之与皇帝的谋划成为一场空谈!”
杨允之缓缓道:“我知道你所想的,因为顾斩够强,他一个人就能顶一个门阀,如今他又有了军权,还可以建立起一方军阀。
但是,我并不担心,因为顾斩和世家门阀不一样,他与大夏改革没有直接利益冲突,相反,他还与朝廷天然是同一阵线,朝廷要削弱世家门阀的影响力,顾斩也需要借此才能真正起势!”
凌浩轻笑道:“是,你分析得没有问题,按道理来说,顾斩应该与朝廷是天然的盟友,只是可惜了,杨允之,你算错了一个东西。”
“什么东西?”杨允之疑惑。
“傲慢与偏见!”
凌浩沉声道:“就如同我从来没将顾斩放在眼里一样,因为我出身高贵,而顾斩出身卑微,在我的潜意识里,我面对他,就是高高在上的,不论他有什么样的成就,在我看来都不过是个暴发户泥腿子而已!
说真的,如果不是因为我此次落败,一下子跌落到尘埃里,恐怕,我永远都不会改变我对他的那份傲慢与偏见。
我尚且如此,你觉得皇室、朝堂诸公,他们会将顾斩放在平等的位置吗?在他们眼里,顾斩不过就是一介武夫而已,他们面对顾斩的姿态会高高在上。
而,顾斩这个人……”
凌浩轻笑了一下,说道:“杨允之,你应该比我更清楚他是个什么样的人,你说,若是朝堂诸公和皇室,对他一副高高在上颐指气使的姿态,他会怎么做?”
杨允之微微皱了皱眉,没有说话。
凌浩爽朗一笑,道:“我仔细看了看顾斩的生平,我觉得他这个人挺有意思,他虽然出身卑微,但他从来没有要打破或者改变时代规则的想法,但也没有顺从的想法,他是属于那种喜欢成为站在规则之上的人。
而他一路走到如今,走到任何一个地方,都是那样,若是规则在他之下,一切风平浪静,但,若是那个地方规则在他之上,要来约束他,他会直接杀人,一步步杀到规则之上。”
凌浩叹了一口气,说道:“所以,杨允之,你说,朝堂对顾斩会是什么态度,让他一起来制定规则,还是用规则去压迫他?”
杨允之沉默了一会儿,说道:“或许,会不一样呢?”
凌浩轻笑道:“杨允之,说这话,你自己信吗?当年你杨允之是何等惊才绝世,可,你打破了那些傲慢与偏见了吗?没有,你杨允之若是当初不投身到秦攸门下,纵然你才情无双,可有人正眼看过你吗?就算当今皇帝是个不错的人,他不看出身,可他一个人,影响不了那么多人,或者说那个阶层!”
一边说着,
凌浩缓缓起身,说道:“杨允之,这个问题,是无解的,傲慢与偏见,那是刻在骨子里的,是没办法改变的,哪一个时代都是如此!”
杨允之低着头,
良久,院里起了风,有些许枯叶零零散散的飘飞过来,
杨允之缓缓抬起头,说道:“我……能做的,已经是如此了,唉,就这样吧!”
凌浩微微眯了眯眼睛,缓缓俯身,轻轻拍了拍杨允之的肩膀,说道:“杨允之,你且先行一步,我随后就到!”
说罢,
凌浩一甩披风,拔剑出鞘,大踏步向着外面走去,卷起枯叶飞舞,他朗声道:“诸位兄弟,随我血战,誓死当归!”
“誓死当归!”
“誓死当归!”
一众士兵齐声呐喊,随着凌浩向着外面冲了出去,一道道金戈之声响起,肃杀之气弥漫。
此时,临江城中,
一阵阵马蹄声磅礴四起,
一个个信号弹在天穹炸响。
喊杀之声在临江城四面起伏。
朝廷大军杀至,凌浩死战!
……
狂风席卷,院子里,密密麻麻的枯叶飞落,飘飘洒洒如同下起了一场光色的雪。
此时的落叶漫天飞舞,显得有那么几分悲壮的,或许是因为此时城中大战四起,也或者只是那么一片两片,像是无主孤魂在漂荡的落叶。
杨允之坐在树下,佝偻着背低着头,
树叶落到了他白发上,也落到了他的衣服里,
他手里握着的那一卷书,缓缓掉落在了地上,
任由枯叶飘飞掩盖,
再没有一点的声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