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惟制策,有“京师诸夏之根本,王教之渊源。百工淫巧无禁,豪右僭差不度”,此在陛下身率之耳。后宫有大练之饰,则天下以罗纨为羞;大臣有脱粟之节,则四方以膏粱为污。虽无禁令,又何忧乎?
伏惟制策,有“治当先内,或曰,何以为京师?政在擿奸,或曰,不可挠狱市”,此皆一偏之说,不可以不察也。夫见其一偏而辄举以为说,则天下之说,不可以胜举矣。自通人而言之,则曰治内所以为京师也,不挠狱市,所以为挺奸也。如使不挠狱市而害其为擿奸,则夫曹参者,是为逋逃主也。
伏惟制策,有“推寻前世,深观治迹。孝文尚老子而天下富殖,孝武用儒术而天下虚耗。道非有弊,治奚不同”,臣窃以为不然。孝文之所以为得者,是儒术略用也。其所以得而未尽者,是用儒之未纯也。而其所以为失者,是用老也。何以言之?孝文得贾谊之说,然后待大臣有礼,御诸侯有术,而至于兴礼乐,系单于,则曰未暇。故曰儒术略用而未纯也。若夫用老之失,则有之矣,始以区区之仁,坏三代之肉刑,而易之以髡笞。髡笞不足以惩中罪,则又从而杀之。用老之失,岂不过甚矣哉!且夫孝武亦未可谓用儒之主也,博延方士,而多兴妖祠,大兴宫室,而甘心远略,此岂儒者教之?今夫有国者,徒知徇其名,而不考其实。见孝文之富殖,而以为老子之功;见孝武之虚耗,而以为儒者之罪。则过矣!此唐明皇之所以溺于晏安,撤去禁防,而为天宝之乱也。
伏惟制策,有“王政所由,形于诗道。周公《豳》诗,王业也,而系之《国风》;宣王北伐,大事也,而载之《小雅》”,臣闻《豳》诗,言后稷、公刘所以致王业之艰难者也。其后累世而至文王。文王之时,则王业既已大成矣,而其诗为《二南》,《二南》之诗犹列于《国风》,而至于《豳》,独何怪乎!昔季札观周乐,以为《大雅》曲而有直体,《小雅》思而不贰,怨而不言。夫曲而有直体者,宽而不流也;思而不贰、怨而不言者,狭而不迫也。由此观之,则《大雅》、《小雅》之所以异者,取其辞之广狭,非取其事之小大也。
伏惟制策,有“周以冢宰制国用,唐以宰相兼度支。钱谷,大计也;兵师,大众也。何陈平之对,谓当责之内史?韦贤之言,不宜兼于宰相”?臣以为宰相虽不亲细务,至于钱谷兵师,固当制其赢虚利害。陈平所谓责之内史者,特以宰相不当治其簿书多少之数耳。昔唐之初,以郎官领度支,而职事以治。及兵兴之后,始立使额,参佐既众,簿书益繁,百弊之源,自此而始。其后裴延龄、皇甫铸,皆以剥下媚上,至于希世用事。以宰相兼之,诚得防奸之要。而韦贤之议,特以其权过重欤?故李德裕以为贱臣不当议令,臣常以为有宰相之风矣。
伏惟制策,有“钱货之制,轻重之相权;命秩之差,虚实之相养。水旱蓄积之备,边陲守御之方。圜法有九府之名,乐语有五均之义”,此六者,亦方今之所当论也。昔召穆公曰:民患轻,则多作重以行之;若不堪重,则多作轻以行之。亦不废重。轻可改而重不可废,不幸而过,宁失于重。此制钱货之本意也。命者,人君之所擅,出于口而无穷;秩者,民力之所供,取于府而有限。以无穷养有限,此虚实之相养也。水旱蓄积之备,则莫若复隋、唐之义仓。边陲守御之方,则莫若依秦、汉之更卒。《周官》有太府、天府、泉府、玉府、内府、外府、职内、职金、职币,是谓九府。太公之所行以致富。古者天子取诸侯之士,以为国均,则市不二价,四民常均,是谓五均。献王之所致以为法,皆所以均民而富国也。
凡陛下之所以策臣者,大略如此,而于其末复策之曰:“富人强国,尊君重朝。弭灾致祥,改薄从厚。此皆前世之急政,而当今之要务。”此臣有以知陛下之圣意,以为向之所以策臣者,各指其事,恐臣不得尽其辞,是以复举其大体而概问焉。又恐其不能切至也,故又诏之曰:“悉意以陈,而无悼后害。”臣是以敢复进其猖狂之说。夫天下者非君有也,天下使君主之耳。陛下念祖宗之重,思百姓之可畏,欲进一人,当同天下之所欲进;欲退一人,当同天下之所欲退。今者每进一人,则人相与诽曰:是进于某也,是某之所欲也。每退一人,则又相与诽曰:是出于某也,是某之所恶也。臣非敢以此为举信也,然而致此言者,则必有由矣。今无知之人,相与谤于道曰:圣人在上,而天下之所以不尽被其泽者,便嬖小人,附于左右,而女谒盛于内也。为此言者,固妄矣。然而天下或以为信者,何也?徒见谏官御史之言,矻矻乎难人,以为必有间之者也。徒见蜀之美锦,越之奇器,不由方贡而人于官也。如此而向之所谓急政要务者,陛下何暇行之?臣不胜愤懑,谨复列之于末。惟陛下宽其万死,幸甚幸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