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徽虽也道女儿之言有理,怎当得三夫人撒娇痴,把宣徽的耳朵掇了转来,那里管女儿肯不肯,别许了平章阔阔出之子僧家奴。拜住虽然闻得这事,心中懊恼,自知失势,不敢相争。
那平章家择日下聘,比前番同佥之礼更觉隆盛。三夫人道:“争得气来,心下方才快活。”只见平章家,拣下吉期,花轿到门。速哥失里不肯上轿,众夫人、众姊妹各来相劝。速哥失里大哭一场,含着眼泪,勉强上轿。到得平章家里,傧相念了诗赋,启请新人出轿。伴娘开帘,等待再三,不见抬身。攒头轿内看时,叫声:“苦也!”原来速哥失里在轿中偷解缠脚纱带,缢颈而死,已此绝气了。慌忙报与平章,连平章没做道理处,叫人去报宣徽。那三夫人见说,儿天儿地哭将起来,急忙叫人追轿回来,急解脚缠,将姜汤灌下去,牙关紧闭,眼见得不醒。三夫人哭得昏晕了数次,无可奈何,只得买了一副重价的棺木,尽将平日房奁首饰珠玉及两番夫家聘物,尽情纳在棺内入殓,将棺木暂寄清安寺中。
且说拜住在家,闻得此变,情知小姐为彼而死。晓得柩寄清安寺中,要去哭他一番。
是夜来到寺中,见了棺柩,不觉伤心,抚膺大恸,真是哭得三生诸佛都垂泪,满屋禅侣尽长吁。哭罢,将双手扣棺道:“小姐阴灵不远,拜住在此。”只听得棺内低低应道:“快开了棺,我已活了。”拜住听得明白,欲要开时,将棺木四周一看,漆钉牢固,难以动手。乃对本房主僧说道:“棺中小姐,原是我妻屈死。今棺中说道已活,我欲开棺,独自一人难以着力,须求师父们帮助。”僧道:
“此宣徽院小姐之棺,谁敢私开?开棺者须有罪。”拜住道:
“开棺之罪,我一力当之,不致相累,况且暮夜无人知觉。若小姐果活了,放了出来,棺出所有,当与师辈共分;若是不活,也等我见他一面。仍旧盖上,谁人知道?”那些僧人见说共分所有,他晓得棺中随殓之物甚厚,也起了利心。亦且拜住头时与这些僧人也是门徒施主,不好违拗,便将一把斧头,把棺盖撬将开来。只见划然一声,棺盖开处,速哥失里便在棺内坐了起来。见了拜住,彼此喜极。拜住便说道:“小姐再生之庆,真是冥数,也亏得寺内僧助力开棺。”小姐便脱下手上金钏一对及头上首饰一半,送与僧人,剩下的还值数万两。
拜住与小姐商议道:“本该报宣徽得知,只是恐怕有变。而今身边有财物,不如瞒着远去,只央寺僧买睦漆来,把棺木仍旧漆好,不说出来。神不知,鬼不觉,此为上策。”寺僧受了贿,无有不依,照旧把棺木漆得光净牢固,并不露一些风声。
拜住遂挈了速哥失里,走到上都寻房居住,那时身边丰厚,拜住又寻了一馆,教着蒙古生数人,复有月俸,家道从容,尽可过日。夫妻两个,你恩我爱,不觉已过一年,也无人晓得他的事,也无人晓得甚么宣徽之女、同佥之子。
却说宣徽自丧女后,心下不快,也不去问拜住下落。好些日不见了他,只说是流离颠沛,连存亡不可保了。一日旨意下来,拜宣徽做开平尹,宣徽带了家眷赴任,那府中事体烦杂,宣徽要请一个馆官做记室,代笔札之劳。争奈上都是个极北夷方,那里寻得个儒生出来?访有多日,有人对宣徽道:“近有个士人,自大都挈家寓此,也是个色目人,设帐民间,极有学问,府君若要觅西宾,只有此人可以充得。”宣徽大喜,差个人拿帖去,快请了来。
拜住见了名帖,心知正是宣徽,忙对小姐说知了。穿着整齐,前来相见。宣徽看见,认得是拜住,吃了一惊,想道:
“我几时不见了他,道是流落死亡了,如何得衣服济楚,容色充盛如此?”不觉追念女儿,有些伤感起来,便对拜住道:
“昔年有负足下,反累爱女身亡,惭恨无极。今足下何因在此?
曾有亲事未曾?”拜住道:“重蒙垂念,足见厚情。小婿不敢相瞒,令爱不亡,见同在此。”宣徽大惊道:“那有此话!小女当日自缢,今尸棺见寄清安寺中,那得有个活的在此闻?”
拜住道:“令爱小姐与小婿实是夙缘未绝,得以重生。今见在寓所,可以即来相见,岂敢有诳!”宣徽忙走进去与三夫人说了,大家不信。拜住又叫人去对小姐说了,一乘轿竟抬入府衙里来,惊得合家人都上前争看,果然是速哥失里。那宣徽与三夫人不管是人是鬼,且抱着头哭做了一团。哭罢,定睛再看,看去身上穿戴的,还是殓时之物,行步有影,衣衫有缝,言语朋声,料想真是个活人了。那三夫人道:“我的儿,就是鬼,我也舍不得放你了。”
只有宣徽是个读书人见识,终是不信。疑心道:“此是屈死之鬼,所以假托人形,幻惑年少。”口里虽不说破,却暗地使人到大都清安寺问僧家的缘故。僧家初时抵赖,后见来人说道已自相逢厮认了,才把心话一一说知。来人不肯便言,僧家把棺木撬开与他看,只见是个空棺,一无所有。回来报知宣徽道:“此情是实。”宣徽道:“此乃宿世前缘也!难得小姐一念不移,所以有此异事。早知如此,只该当初依我说,收养了女婿,怎见得有此多般?”三夫人见说,自觉没趣,懊悔无极,把女婿越看待得亲热,竟熬他在家中终身。
后来速哥失里与拜住生了三子。长子教化,仕至辽阳等处行中省左丞;次子忙古歹、幼子黑厮,俱为内怯薛带御器械。教化与忙古歹先死,黑厮直做到枢密院使。天兵至燕,元顺帝御清宁殿,集三宫皇太后太子同议避兵。黑厮与丞相失列门哭谏道:“天下者,世祖之天下也,当以死守。”顺帝不听,夜半开建德门遁去,黑厮随入沙漠,不知所终。
平章府轿抬死女,清安寺漆整空棺。
若不是生前分定,几曾有死后重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