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士既多赝鼎,佳人亦有虚名。求凰未解绮琴声,那得相如轻信。选婿固非容易,择妻更费推评。闺中果系女长卿,一笑何妨面订。
右调《西江月》从来夫妇配合,百年大事。虽有美妾,不如美妻;虽有多才之妾,不如多才之妻。但娶妾的容你自选,容你面试,娶妻的却不容你自选,不容你面试,止凭着媒婆之口。往往说得丽似王嫱、艳如西子,及至娶来,容貌竟是平常;说得敏如道韫、慧似班姬,及至娶来,胸中竟是无有。只为天下有这一等名过其实、虚擅佳人声誉的,便使真正佳人反令人疑他未必是佳人。譬如真正才子被冒名的混乱了,反令人疑他未必是才子。这岂不是极天冤枉!如今待在下说个不打诳语的媒人,不怕面试的妻子,自己不能择婿有人代他择婿的妇翁,始初被人冒名、终能自显其名的女婿与众官听。
话说南宋高宗时,浙江临安府富阳县,有个员外,姓随名育宝,号珠川,是本县一个财主。生一女儿,小字瑶姿,仪容美丽,姿性聪明,拈针刺绣,作赋吟诗,无所不妙。
他的女工是母亲郗氏教的。他的文墨却是母舅郗乐教的。那郗乐号少伯,做秀才时曾在姐夫家处馆,教女甥读书。后来中了进士,官授翰林承旨,因见国步艰难,仕途危险,便去官归家,绝意仕进。他也生一女,名唤娇枝,年纪与瑶姿差不多,只是才貌一些不及。两个小姐到十一二岁时,俱不幸母亲死了。再过了两三年,已是十五岁,却都未有姻事。郗公对珠川道:“小女不过中人之姿,容易择配。若我那甥女姿才盖世,须得天下有名才子方配得他。我闻福建闽县有个少年举人,叫做何嗣薪,是当今第一个名士。
因自负其才,要寻个与他一样有才的佳人为配,至今尚未婚娶。惜我不曾识荆,未知可能名称其实。我想临安府城乃帝都之地,人物聚会。况来年是会试之年,各省举子多有先期赴京者。我欲亲到临安,访求才俊,替甥女寻个佳偶,姊丈意下如何?”珠川道:“若得如此,极感大德。我是个不在行文墨的人,择婿一事须得老舅主张方妙。”说罢,便去女儿头上取下一支金凤钗来,递与郗公,道:“老舅若有看得入眼的,便替我受了聘。这件东西便作回聘之敬。”郗公收了凤钗,说道:“既承见托,若有快婿,我竟聘定,然后奉复了。但甥女平日的制作,也须多付几篇与我带去。”珠川便教女儿将一卷诗稿送与母舅收了。当下郗公别过珠川,即日起身望临安来。正是:
良臣择主而事,良禽择木而栖。
须知为女求婿,亦如为子求妻。
郗公来到临安,作寓于灵隐寺中。寺里有个僧官,法名云闲,见郗公是个乡绅,便殷勤接待,朝夕趋陪。一日,郗公与僧官闲话,偶见他手中所携诗扇甚佳。取过来看时,上面写着七言律诗一首,是贺他做僧官的诗。其诗曰:
华盖重重贵有加,宰官即现比丘家。
青莲香里开朝署,紫竹丛中坐晚衙。
泛海昙摩何足羡,爱山支遁未堪夸。
空门亦有河阳令,闲看庭前雨好花。
后面写着“右贺云闲上人为僧官,钱塘宗坦题”。郗公看了大赞道:“此诗词意清新,妙在句句是官,又句句是僧。真乃才子之笔。我两日到西湖闲步,那一处酒楼茶馆没有游客题词?
就是这里灵隐寺中各处壁上,也多有时人题咏。却未曾有一篇当意的。不想今日在扇头见此一首绝妙好诗。不但诗好,只这一笔草书也写得龙蛇飞舞。我问你,这宗坦是何等样人?”
僧官道:“是钱塘一个少年秀才,表字宗山明。”郗公道:“可请他来一会。”僧官道:“他常到寺中来的。等他来时,当引来相见。”
次日,郗公早膳华,正要同僧官出寺闲行。只见一个少年,飘巾阔服,踱将进来。
僧官指道:“这便是宗相公。”郗公忙邀入寓所,叙礼而坐。说起昨日在云师扇头得读佳咏,想慕之极。宗坦动问郗公姓名,僧官从旁代答了。宗坦连忙鞠躬道:“晚生不知老先生在此,未及具刺晋谒。”郗公问他青春几何,宗坦道:“二十岁了。”郗公问曾毕姻否,宗坦答说:
“尚未。”郗公又问几时游庠的,宗坦顿了一顿,方答道:“上年游庠的。”说罢,便觉面色微红。郗公又提起诗中妙处,与他比论唐律,上下古今,宗坦无甚回言,惟有唯唯而已。郗公问他平日喜读何书,本朝诗文当推何人为首,宗坦连称“不敢”,如有羞涩之状。迁延半晌,作别而去。
郗公对僧官道:“少年有才的往往浮露,今宗生深藏若虚,恂恂如不能语,却也难得。我有头亲事,要替他做媒。来日面试他一首诗,若再与扇上诗一般,我意便决。”僧官听了,便暗暗使人报知宗坦。宗坦便托僧官预先套问面试的题目。看官听说:原来扇上这首诗是宗坦倩人代作的,不是他真笔。那宗坦貌若恂恂,中怀欺诈,平日专会那移假借,哄骗别人。往往抄那人文字,认做自己的,去哄这人;又抄这人文字,认做自己的,去哄那人。所以外边虽有通名,肚里实无一字。你道僧官何故与他相好?只为他幼时以龙阳献媚,僧官也与他有染的。故本非秀才,偏假说他是秀才,替他装幌,欺诳远方游客。
且说郗公那日别过宗坦,在寓无聊,至晚来与僧官下象棋消遣。僧官因问道:“古人有下象棋的诗么?”郗公笑道:
“象棋尚未见有诗。我明日面试宗生,便以此为题,教他做首来看。”僧官闻言,连忙使人报与宗坦知道。次日宗坦具帖来拜郗公。郗公设酌留饮。饮酒中间说道:“昨偶与云师对弈,欲作象棋诗一首,敢烦大笔即席一挥何如?”宗坦欣然领诺。
郗公教取文房四宝来。宗坦更不谦让,援笔写道:
竹院闲房昼未阑,坐观两将各登坛。
关河咫尺雌雄判,壁垒须臾进退难。
车马几能常拒守,军兵转盼已摧残。
古来征战千年事,可作揪枰一局看。
宗坦写毕,郗公接来看时,只见诗中“壁”字误写“璧”字,“摧”字误写“推”字,“枰”字误写“秤”字。便道:“尊制甚妙。不但咏棋,更得禅门虚空之旨,正切与云师对奕意。但诗中写错几字,却是为何?”宗坦局蹐道:“晚生醉笔潦草,故致有误。”郗公道:“老夫今早也胡乱赋得一首《满江红》词在此请教。”说罢,取出词笺,递与宗坦观看。词曰:
营列东西,河分南北,两家势力相当。各施筹策,谁短又谁长。一样排成队伍,尽着你,严守边疆。不旋踵,车驰马骤,飞炮下长江。逾沟兵更勇,横冲直捣,步步争强。
看雌雄顿决,转眼兴亡。
彼此相持既毕,残枰在,松影临窗。思今古,千场战斗,仿佛局中忙。
当下宗坦接词在手,点头吟咏,却把长短句再读不连牵,又念差了其中几个字,乃佯推酒醉,对郗公道:“晚生醉了,尊作容袖归细读。”言罢,便把词笺袖着,辞别去了。郗公对僧官道:“前见尊扇上宗生所写草书甚妙,今日楷书却甚不济,与扇上笔迹不同,又多写了别字。及把拙作与他看,又念出几个别字来。恐这诗不是他做的。”僧官道:“或者是酒醉之故。”郗公摇头道:“纵使酒醉,何至便别字连片。”当时有篇文字,诮那写别字、念别字的可笑处:
先生口授,讹以传讹。声音相类,别字遂多。
“也应”则有“野鹰”之差错,“奇峰”则有“奇风”之揣摹。若乃誊写之间,又见笔画之失。“鸟”、“焉”莫辨,“根”、“银”不白。非讹于声,乃谬于迹。尤可怪者,字迹本同,疑一作两,分之不通。
“鞶”为“般”、“革”,“暴”为“曰”、“恭”。斯皆手录之混淆,更闻口诵之奇绝。不知“毋”之当作“无”,不知“说”之或作“悦”。“乐”、“乐”罔分,“恶”、“恶”无别。非但“阕”之读“葵”,岂徒“腊”之读“猎”。至于句不能断,愈使听者难堪。既闻“特其柄”之绝倒,又闻“古其风”之笑谈。或添五以成六,或减四以为三。颠倒若斯,尚不自觉。
招彼村童,妄居塾学。止可欺负贩之小儿,奈何向班门而冒托!
看官你道宗坦这两首诗都是那个做的?原来就是那福建闽县少年举人何嗣薪做的。
那何嗣薪表字克传,幼有神童之名,十六岁便举孝廉随丁了。艰到十九岁春间服满,薄游临安,要寻个幽僻寓所读书静养,以待来年大比。不肯在寺院中安歇,怕有宾朋酬酢,却被宗坦接着,留在家中作寓。论起宗坦年纪,倒长何嗣薪一岁,只因见他是个有名举人,遂拜他为师。嗣薪因此馆于宗家,谢绝宾客,吩咐宗坦:“不要说我在这里。”宗坦正中下怀,喜得央他代笔,更没一人知觉。
前日扇上诗,就央他做,就央他写,所以一字不错,书法甚精。今这咏棋的诗,只央他做了,熟记在胸,虽有底稿藏在袖中,怎好当着郗公之面拿出来对得,故至写错别字。
当日宗坦回家,把郗公的词细细抄录出来,只说自己做的,去哄嗣薪道:“门生把先生咏棋的诗化作一词在此。”嗣薪看了,大加称赏。自此误认他为能文之徒,常把新咏与他看。宗坦因便抄得新咏绝句三首。一首是读《小弁》诗有感,两首是读《长门赋》漫兴。宗坦将这三诗录在一幅花笺上,写了自己的名字,印了自己的图书。过了一日,再到灵隐寺谒见郗公,奉还原词,就把三诗呈览。郗公接来,先看那读《小弁》的一绝道:
天亲系恋泪难收,师傅当年代写愁。
宜臼若能知此意,忍将立己德申侯。
郗公看毕,点头道:“这诗原不是自己做的,是先生代做的。”
宗坦听了,不晓得诗中之意是说《小弁》之诗,不是宜臼所作,是宜臼之傅代作,只道郗公说他,通红了脸,忙说道:
“这是晚生自做的,并没甚先生代做。”郗公大笑,且不回信。
再看那读《长门赋》的二绝,其一曰:
情真自可使文真,代赋何堪复代颦。
若必相如能写怨,《白头吟》更倩谁人。
其二曰:
长门有赋恨偏深,绿鬓何为易此心。
汉帝若知司马笔,应须责问《白头吟》。
郗公看罢,笑道:“倩人代笔的不为稀罕,代人作文的亦觉多事。”宗坦听了,又不晓得二诗之意,一说陈后不必央相如作文,一说相如不当为陈后代笔,又认做郗公说他,一发着急,连忙道:“晚生并不曾倩人代笔,其实都是自做的。”郗公抚掌大笑道:“不是说兄,何消这等着忙。兄若自认了去,是兄自吐其实了。”宗坦情知出丑,满面羞惭。从此一别,再也不敢到寺中来。正是:
三诗认错,恰好合着。
今番数言,露尽马脚。
且说郗公既识破了宗坦,因想:“替他代笔的不知是何人?
此人才华出众,我甥女若配得如此一个夫婿也不枉了。”便问僧官道:“那宗坦与甚人相知?替他作诗的是那个?”僧官道:
“他的相知甚多,小僧实不晓得。”郗公听说,心中闷闷,又想道:“此人料也不远,我只在这里寻访便了。”于是连日在临安城中东游西步,凡遇文人墨客,便冷眼物色。一日,正在街上闲行,猛然想道:“不知宗坦家里可有西宾否?若有时,一定是他代笔无疑了。我明日去答拜宗坦,就探问这个消息。”
一头想,一头走,不觉走到钱塘县前。只见一簇人拥在县墙边,不知看些什么。郗公也踱将去打一看,原来枷着一个人在那里。定睛看时,那人不是别人,却就是宗坦。
枷封上写道:“枷号怀挟童生一名宗坦示众,限一月放。”原来钱塘知县为科举事考试童生,宗坦用传递法,复试案上取了第一。到复试之日,传递不得,带了怀挟,当被搜出,枷号示众。郗公见了,方知他假冒青衿,从前并没一句实话。正自惊疑,忽有几个公差从县门里奔将出来,忙叫:“开枷释放犯人,老爷送何相公出来了。”闲看的人都一哄散去。郗公闪在一边看时,只见一个美少年,儒巾圆领,举人打扮,与知县揖让出门,打躬作别,上轿而去。郗公便唤住一个公差,细问他这是何人。
公差道:“这是福建来的举人,叫做何嗣薪。那枷号的童生便是他的门人。他现在这童生家处馆,故来替他讲分上。”郗公听罢,满心欢喜。次日即具名帖,问到宗坦家中拜望何嗣薪。
却说嗣薪向寓宗家,并不接见宾客,亦不通刺官府。只为师生情分,不得已见了知县。因他名重四方,一晓得他寓所,便有人来寻问他。他懒于酬酢,又见宗坦出丑,深悔误收不肖之徒,使先生面上无光,不好再住他家,连夜收拾行李,径往灵隐寺中寻一僻静僧房安歇去了。郗公到宗家,宗坦害羞,托病不出;及问嗣薪,已不知何往。郗公怅然而返。
至次日,正想要再去寻访,只见僧官来说道:“昨晚有个福建李秀才也来本寺作寓。”郗公想道:“若是福建人,与何嗣薪同乡,或者晓得他踪迹也未可知。我何不去拜他一拜。”便教家僮写了贴儿,同着僧官来到那李秀才寓所。僧官先进去说了。少顷,李秀才出来,相见叙坐,各道寒暄毕。郗公看那李秀才时,却与钱塘县前所见的何嗣薪一般无二,因问道:
“尊兄贵乡是福建,有个孝廉何兄讳嗣薪的是同乡了。”李秀才道:“正是同乡敝友何克传。”郗公道:“今观尊容,怎么与何兄分毫无异?”李秀才道:“老先生几时曾会何兄来?”郗公便把一向闻名思慕,昨在县前遇见的缘故说知,又将屡次为宗坦所诳,今要寻访真正作诗人的心事,一一说了。李秀才避席拱手道:“实不相瞒,晚生便是何嗣薪。只因性好幽静,心厌应酬,故权隐贱名,避迹于此。不想蒙老先生如此错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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