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幕画面本该危险异常,可不知为何,她的心里却突然浮现出了当日外祖父提到过的一个词:人和。
“人和——”她喃喃自语。
“‘人和’?”姚若筠本来是想问她怎么办,却没料到她好似失神了片刻,接着嘴里竟说了这样一个古怪的词。
姚若筠面色有些怪异:
“什么意思?”
她摇了摇头,想起当日外祖父说起这个词时,原话大意是:妖邪纵使机关算尽,占据天时、地利,却缺少人和,所以注定不会如意。
可她想到姐姐,预知到未来之时,怎么会突然浮现出这样一个念头呢?
姚守宁咬了咬下唇,心中有些拿不定主意。
她突然将头缩了回去,看向了马车之内。
姚婉宁正拥着苏妙真,轻声细语在哄表妹,她注意到妹妹突然转过了头来,一脸怔然的望着自己。
“守宁,怎么了?”她细声细气的问。
姚守宁也想问自己怎么了。
她沉静下心,定定的望着姐姐。
姚婉宁的小脸苍白,眼睛明亮而温柔,她的眉眼间褪去了少女的青涩,或许是因为身怀有孕,她带着一种恬静而温雅之感。
见妹妹久不说话,她伸出手,试图去拉姚守宁。
她的手瘦而柔软,覆盖上了姚守宁的脸颊,温声又追问了一声:
“守宁,怎么了?”她眼中蒙了一层担忧,姚守宁下意识的握住了她手掌,指尖搭到了她脉搏上。
姐姐的手腕略冰,脉搏也较常人慢些,可她不是短命之相,她与‘河神’的渊源未解。
随着姚守宁数次时光重置,历史发生了改变。
太祖娶妻姚氏,生天元帝。
她早就预知到自己的未来某一天,会抱着自己的侄子,穿越时空,将其交到太祖的手里。
姐姐的孩子会继承大庆的江山,也就是说,姐姐不会死在她预知的洪灾之中,她会平安产子!
这个念头如利斧,劈开了笼罩在她心中的迷雾,所有的疑惑豁然开朗。
姚守宁突然意识到自己便如当局者迷,她因为关心则乱,竟犯了蠢。
历史已经定局,至少现在并没有出现变故的苗头。
如果历史定了,那么可以从过去推测出未来,姚婉宁暂时没有性命危机,由此也可以大概推定——‘河神’局并非无法可破的!
想到这里,她险些高兴得跳了起来。
她强忍激动,问了一声:
“姐姐,如果我做主,将你留下来——”她说到这里,见姚婉宁先是愣了一愣,接着面露喜色。
姚婉宁仿佛猜到了她后面要说的话,含笑看她,面带鼓励。
姐姐的神情让姚守宁猜出了她的答案,少女心中松快了一些,接着再问:
“可能你们会面临危机,到时你会不会怪我?”她轻声的道。
“不会。”姚婉宁摇了摇头,认真的看着妹妹:
“我怎么会怪你?”她深吸了一口气:
“我本来就不想走,之所以答应,只是不想要成为大家的拖累。”
她不愿离开,可是这些年来因为她病弱的缘故,习惯了隐藏自己的心思,听从母亲安排自己的人生。
因此在姚守宁希望她离开神都城时,纵使她犹豫过,最终仍是顺从了妹妹。
姚守宁抿了抿唇,听到姐姐这句话,心中一时感慨万千,她说道:
“我想说我们暂时不用离开神都城了,我——”
她摇了摇头,心中的念头杂乱无章,一时半会儿的也说不清楚:
“但我可以保证,我会尽力保护你。”
说完,她又看向苏妙真:
“表姐——”
“我当然要和大家在一起。”不等她说完,苏妙真就道:
“表姐不走,我当然也不走。”
两个女孩都表态听从她的安排,姚守宁松了口气,心中有些奇妙之感。
她本来年纪最小,以往也是听从柳氏的决定,纵使自己心中有些想法,但大多都受母亲压制,难以自己作主,表达心中的想法。
她也曾像姐姐一样的软弱,纵使有些出格的言行举止,可此时看来,更像是一种对柳氏约束无形的抗议。
直到柳氏受伤倒下,她当家作主,承担了责任,姚守宁才逐渐发现自己对这样的感觉并不排斥。
家人的支持、信任给予姚守宁无限的勇气,哪怕她对于未来的预知并不是十分明确,但她却生出对抗的自信。
“好。”
她很快做了决定,接着转身看向马车外的世子:
“我们不出城了。”
她的神情坚定,仿佛转头与车内的两个姐姐商议的片刻功夫,整个人好像又成熟了些:
“大哥,我们先回姚家,”她顿了顿,接着笑道:
“我总感觉事情还有转机。”
说完,她又看向陆执:
“世子送我们好不好?”她神情镇定,身上仿佛多了些令人感觉安心的镇定。
陆执哪能说‘不好’,他用力的点头。
但看姚守宁的笑容,又觉得自己的举动有失沉稳,连忙又补充了一句:
“当然好。”
两人说完话,姚守宁眼角余光看到了程辅云一脸警惕,她又看了陆执一眼,陆执明白她意思,接着直起身,调转马头往程辅云行去。
程辅云心中暗叫不妙,只恨今日自己来晚了一步,没能将陆执拦在城外。
他若早到片刻,提前关闭城门,将门锁上,到时纵使陆执归来,凭他几十人的队伍,也难闯入城里。
‘不——并不是我晚到。’程辅云想到此处,摇了摇头:‘分明是姚二小姐拉着我说话,耽误了时间。’
他又看向姚守宁,只见少女冲他笑着挥手。
她看起来天真无邪,可经过先前的谈话,姚守宁仿佛知道许多秘密,程辅云内心有鬼,又觉得姚守宁的笑容大有深意。
他暗自揣测:这位姚二小姐先前是找自己求助、探话,还是接到了消息,有意拖延自己,使世子顺利入城?
程辅云想不通其中内情,见陆执已经过来,便强压下心中杂念,上前与他交涉。
两人立场不同,说了半晌的话,最终不欢而散。
陆执沉着脸,转身归来,看了一眼周围的流民,似是猜到了姚家的困境。
他示意罗子文、段长涯二人各领十几名黑甲,护持在姚家马车两侧。
将军府的黑甲之名神都城人尽皆知,那些原本心怀不轨的流民见此情景,唯有失落散去。
陆执亲自领头,走在姚守宁的马车一侧,与她说起了离开神都以来的事。
当日柳氏受伤之后,徐相宜想出办法,长公主便让人搜寻玄阴木的下落,有了眉目之后,便即刻令儿子亲自去置办此事,就怕中间出了纰漏,害了柳氏性命。
在晋洲,长公主势力极大,玄阴木收集得也很顺利,若照原定计划,本该六月底时陆执便归来。
“但中间发生了一些事。”陆执说到这里,停了片刻:
“晋地陆续有人失踪,案子报到了官府,引起了知州的注意,上报到了我这里。”
姚守宁听到这里,心中生出了好奇心。
长公主是晋地实地掌权人,陆执身为她的独子,将来也会继承晋地的指挥权,他这一趟回去,纯粹是为了私事,而晋地的案件能惊动他,证明这件事情不容小觑。
“失踪的人数很多?”她问了一声。
陆执点了点头:
“嗯。”
他知道姚守宁性情,便特意将这件事情说得详细一些,以满足她好奇心:
“这位知州是神启九年的进士,当年因顶撞我舅舅,而遭贬谪至宁古塔。”
马蹄声跟在车子一侧,伴随着车轮滚动声,陆执的声音缓缓传入姚守宁的耳朵里:
“他是两广之地出身,经不得寒苦,最终险些身死,是我娘看重他人品、性情及能力,出手救了他,将他留在了晋地。”
此人感念长公主救命之恩,又感动长公主给他机会,因此将晋地治理得很好,让长公主十分放心。
“这一次晋地陆续有人失踪,开始的时候官府本以为有外地大盗潜入作案,后面这位顾知州发现了不对劲儿。”
少年的声音清朗,又有意讨姚守宁欢心,将这桩案子前因后果一一说来,不止姚守宁听得认真,就连苏妙真、姚婉宁二人也被吸引,侧耳倾听。
“他注意到从五年前,便有人陆续报失踪,最初失踪的是一些孩子。”
照常理来说,孩子失踪之后,第一个怀疑对象便是拐子。
这位顾知州并没有因为案件小而忽视,当即排查了城中的叫花子、走南闯北的卖艺人及戏园子。
当时全城搜查,把进城的杂技班、戏班搜查了一遍,抓捕了一些拍花子,但最终并没有找到失踪的孩子。
兴许是当时顾知州重视此事,将动静闹得极大,此后半年,再也没有发生过孩子失踪之案,此事便不了了之。
姚守宁听到此处,已经隐隐猜到这件事可能另有蹊跷,说不定最终是与妖邪相关,但她并没有开口追问,而是任由陆执继续往下说。
“这件事情过了五年,直到大半年前,陆续有人再报失踪。从一开始的一个月有一人失踪,到了后来每月数量加剧。”
这位顾知州敏锐的意识到情况不对,调查卷宗:
“发现去年十一月有一人失踪,十二月失踪三人,一月七人,此后每月数量叠加。”他再查以往户籍薄,便发现了不对劲儿。
“顾知州上任后,晋地每隔一年便会查一次户籍。”此举一是为了税收,二是便于人口的管理,以及控制当地治安。
“查看户籍之后,发现从五年前开始,当地没有孩子再报失踪,此后五年也没有相似的失踪案发生,偶有案件,但都另有结论,不能归类于一起。”
世子既然提到这一茬,证明其中必有蹊跷,姚守宁无声的以眼神催促,陆执就接着说道:
“恰在这时,有银台的监察使举报布政司一位姓焦的官员贪污舞弊。”
陆执说的话看似东拉西扯,中间全无关联,但姚守宁却隐隐猜到了他的用意。
必定是这位顾知州从这桩贪污舞弊案中,发现了失踪案的端倪。
她将这话一问出口,陆执眼中就露出赞许之色:
“这桩案子并不大,涉案金额的银钱也不多,但顾知州心细如发,却从这件事中察觉出了不对劲儿。”他低声道:
“姓焦的官员品队低,手中也无多大权柄,但他却拥有一笔银两处置权。”说到这里,他停顿了片刻:
“我娘接手晋地之后,每年令政财拨出一笔银两发放各县乡,用以处理那些客死异乡,孤苦无依的人的尸体。”
姚守宁听到此处,脑海里灵光一闪,隐约像是抓到了某种预知的感觉。
人死之后,若无人处理,尸体便会腐烂,异生瘟疫。
神启帝登基之后,大肆搜刮民脂民膏,甚至设立了一项死人税。
大庆治下若家中有人死去,便需向官府交一笔土地使用费,被百姓戏称为‘见棺发财’,许多百姓家中有人去世,都不敢大张旗鼓的办理丧事,偷偷入葬的不知凡几。
甚至有人为了躲避税收,家里有人口出生也不愿意登记户籍,大庆治理至今早就乱了套。
而长公主则与他截然相反,晋地被她治理得井井有条,百姓生活富庶安逸,甚至针对神启帝的‘死人税’,她反其道而行之。
每年拿出一笔税收,专门安置无人下葬的尸体。
这位姓焦的官员恰好管的就是这样一笔钱,经顾知州深入查询,发现那位银台言官的举报属实。
“这位焦光年俸三十五两,但他置办了宅子,养了两名外室。除此之外,他家中仆人十几,妻子穿的是绫罗绸缎,戴了珠宝首饰远超他们夫妻的收入。”
大庆治下官员收入不高,尤其近些年朝廷财政艰难,时常克扣俸禄,改以陈米抵薪。
但长公主身家丰厚,对治下官员不薄,除了年俸,另有米粮、布帛、柴禾等补贴,纵使如此,焦光的消费也远超出了他的收入。
顾知州因此而生疑,再一细查,发现他每年贪污了长公主立下的‘治丧费’,足足五百两银子!
这一查之下,顾知州顿时吃了一惊。
五百两银子不是个小数目,寻常百姓,二十两银子便能供一家五口富足的生活一年有余。
但这笔钱若用于政事之上,又嫌少了些。
晋地颇大,每年死去削藉的人也不少,其中无亲无故无人收尸者也多,人死之后分派到各地义庄,将其入葬所产生的费用便要晋地财政受理。
“五年之前,这五百两银子时常不够,每年财政司总要多申报一些,但自五年前起,这五百两银子便再也没有花超过。”
陆执叹了口气:
“没有超出,但也没有富余。”姚守宁接话:
“全进了这位焦大人的口袋里。”
陆执微微点了下头,姚守宁就又道:
“但晋地之中不可能没有孤身无依的人死去。”
“是。”陆执看了她一眼,“经顾知州再追查,发现这几年晋中多地义庄竟已经名存实亡,当地义庄官吏有将义庄改换门庭,占为己有,做其他生意。这些义庄官吏与焦光沆瀣一气,每年从焦光手中分得一笔银子,上下打点,瞒得严严实实。”
也正是因为这样,这桩特殊的人口失踪案,竟五年都悄无声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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