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里的王城,又干又冷。
这种天气,就该围着铜锅吃涮肉,再配一壶酒肆老板新酿的醇酒,喝到朦朦胧胧将醉未醉时,便能同情人一道……便能思念着情人,裹上棉被独自睡了。
并没有风花,也没有雪月,因为最近萧王殿下不在家,去东北大营巡查了,得到下月才能回来。
天下太平江湖安稳,云门主闲得发慌,一连在厨房里研究了七天新菜式,终于在第八天时,由于把羊肉剁得太过血肉模糊,骨头渣子连着皮,被忍无可忍的厨房大婶赶回了前院——连这一份小小的乐趣也被剥夺了。
李珺见他长吁短叹,像是极为愁苦惋惜,便主动仗义提出,若实在想做饭,可以来平乐王府。
云倚风问:“我煮给你吃?”
李珺胖躯一震,连连婉拒:“我哪里配有这种好福分。”
云倚风上下狐疑打量,李珺笑出一脸无辜纯善,尽量表现出“我之所以不吃,完全是因为不想让七弟吃醋”的正确姿态,并且赶忙转移话题:“不如我陪你去皇兄的私库走走?听说这两天又多了不少好东西,还有一张新的琴。”
云门主果然道:“哦?”
李珺一拍大腿:“咱们这就出发!”
然而事不凑巧,两人刚一出门,便撞到了一伙神色匆匆的江湖客。打头之人长了一脸络腮胡子,身材魁梧面庞漆黑,和张三爷有一比。云倚风见那队伍带得烟尘滚滚,便拉着李珺的袖子后退两步,想要躲远些,谁知对方却翻身下马,抱拳便拜:“在下金刀派右使王长啸,见过盟主!”
声如洪钟,引得街上一众百姓都在好奇地往这边看,眼神大抵是和此时此刻的平乐王一样,都被这股浓浓的江湖侠义风给震住了!崇拜羡慕得很。被迫上任的武林盟主只好将人扶起,宽厚慈祥道:“王右使怎么来了,可是金刀派中出了什么事?”
“是。”王长啸叹气,“否则也不敢来惊扰盟主。”
李珺将众人请进自己府中,又吩咐丫鬟上了香茶点心,正在暗搓搓盘算着,不知这江湖要事自己能不能一起听,王长啸却已经滔滔不绝开始讲了,并无丝毫要保密的意思,他便也心安理得往椅子上一坐,共同参与了进来。
但其实并没有什么大事。
无非是掌门人病重,底下一群人就开始不安分,眼看着帮派内部越来越乱,整个家都快要散了,王长啸只好亲自率人来王城搬救兵,希望武林盟主能够出面,替大家主持公道。
云倚风纳闷道:“沧浪帮的柳樾呢?他手中握有盟主令,按职责也该看顾金刀派,怎么一直没出面?”
王长啸答,柳帮主尚在练功,得到过年才能出关。沧浪帮倒也派了别人上门协调,但威望不够,压不住事。
云倚风仔细一想,也对。金刀派成立已有些年份了,居高位者大多年龄大、脾气大,怕是不会将除柳樾之外的其余沧浪门人放在眼中。现如今,既然对方右使都已经找上了门,又言辞恳切,就差当场痛哭流涕来求,身为武林盟主,还是有义务管一管的。
于是云盟主便在平乐王艳羡的目光中,跟随金刀派弟子,一道北上去主持公道了。
老太妃亲自收拾的行李,光披风就有三四条,听说那锦城正在落大雪,寒风一刮,手上都要裂出口子,便又加了双熊皮小手套,再来一条围脖往脖颈一搭,暖和极了,也不像武林盟主了,更像是王城富户家的白净大公子,鞋靴里都要垫上绒羽,就差将“养尊处优”四个字写在脸上。
抵达金刀派时,两拨人正剑拔弩张,撸起袖子准备干架呢。
云倚风赏了一路的红梅白雪,心头刚生出几分绵绵诗意,还没来得及吟出来,耳边已传来一声兼附祖宗、伦理与律法的雄浑叫骂,骨子里那本就不多的斯文书生气,立刻就被扫得半分不剩。拂袖扬起一道雪浪,将那扭在一起的两人分开,冷冷道:“王掌门还在病着,你们倒是有出息!”
这一招出得凌厉,雪片也似刀。躺在地上的两个人稀里糊涂,可其余弟子却都看得清楚明白,年纪轻轻便能有此等惊人内力,怪不得能高居盟主之位,便也不敢怠慢了,老老实实将他请进会客堂。王长啸小声道:“最近闹腾的最凶的,是左使王峰,长老王达,分堂主王明、王青山、王梓、王利、王霍豪、王禧。”
一口气说了七八个名字。
云倚风问:“金刀派还有消停人吗?”
王长啸答:“有,我。”
云倚风:“……”
王长啸态度诚恳:“当真如此。”
因为这位右使大人,武功强则强矣,却没什么野心,是位忠勇粗糙大汉,他很满意自己目前的地位,自然不想让金刀派四分五裂,所以又主动提了一遍:“我派门人众多,都在赶来的路上了,若盟主记不住这许多名字——”
“我不必记住。”云倚风摆摆手,“随我去看看王掌门吧。”
大夫还守在院子里,都说老掌门这病来得确实挺凶,又上了年纪,怕再经不起操心劳累,最好能静心养着。王长啸低声道:“其实掌门在前几年,便已将门派诸事做了分割,按照他的意思,是要等小少爷成年之后,再接管掌门之位的。”
小少爷名曰王松,是王掌门的孙子,今年刚满十三,年岁是嫩了些。此时正守在屋内,看着清瘦利落,眉眼间有对武林盟主的仰慕,还有几分未脱干净的孩童稚气,恭敬抱拳行礼:“见过盟主。”
“让掌门好好休息。”云倚风道,“你且随我到后山来。”
王松答应一声,先替爷爷掖好被角,方才轻手轻脚关上门,搭扣时还知道微微抬一下,以免发出刺耳“吱呀”声,可见平日里也是个细心的。院中积雪已有厚厚一层,少年却能做到衣摆不湿,云倚风来了兴趣,问他:“轻功如何?”
少年谦虚道:“尚可。”
“来试试吧。”云倚风拍拍他的肩膀,“若能跟上我,便送你一样好东西。”
风雨门的轻功,在江湖中是数一数二的,王松自是早有耳闻,他见云倚风已经出门,便也赶紧跟了上去。金刀派后山飞雪茫茫,人迹罕至处,一脚踩下去雪能没过膝盖,少年将棉袍下摆塞进腰带,走得轻松极了,脚下如履平地,心中自然得意,看着前方不远处云倚风的背影,暗暗想着,武林盟主也不过如此嘛。然而还没等他得意多久,云倚风却突然转头,问道:“准备好了吗?”
王松一愣:“啊?”
云倚风向后一掠,在雪地上拖出浅浅一道痕迹,素白衣袖迎风张开,似一股被风扬起的雪,倏忽便飘到了数丈之外。少年看得目瞪口呆,待反应过来时,哪里还能再追得上,即便使出了十分力气,等他终于气喘吁吁登上山巅,云倚风也已在悬崖边独自等了许久,肩头发梢皆落了薄薄一层雪。
王松讪讪道:“盟主。”
云倚风问:“那是什么?”
“嗯?”少年走到他身边,顺着目光看过去,是一条长长的索道,便笑道,“是师兄弟们想出的下山妙招,春夏秋四季,在崖边练完功后,便能握住钢索滑竿溜下山,不必再费力走路了,下头是个能洗澡的大水潭。”
“你的功夫的确不错,该是老掌门亲自教出来的吧?”云倚风问。
王松点头,情绪有些低沉:“祖父待我很好。”
“老掌门病得突然,你年岁尚幼,对付不了家中叔伯,也是情理中事,不必太过自责。”云倚风道,“即便是江门九少,在十四岁初接掌江家山庄时,亦是跌跌撞撞,走过不少弯路。”
少年踢了踢雪:“现在家中,只有右使是愿意帮我的。”
“我先给你三年时间。”云倚风道,“这三年中,金刀派新掌门之位会一直留着,各项事务便按照先前老掌门的安排,由专人各自负责,理应不会出太大乱子。三年之后,我会再来锦城,看看你的本事可有长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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