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之茕不置可否,叠着帕子缓缓绕圈慢走,听狐笠又道:“后来卫尉的人到了旧虞门口,却与我们说,要我们等着,先去蒋家,再来找我们。蒋家在旧虞的深处,若是两家都要杀,哪里还要分先后。那时候才知道,或许大君仁慈,不会杀我们。”
宫之茕收好帕子,笑道:“那你说,大君为何对谋害他的人如此仁慈?”
狐笠:“大君对待歹人并不仁慈。只是因为,我们狐氏并没有谋害大君。蒋家与川地有来往,那些川地的物资大多从旧虞再运往曲沃,他们才有川乌,这不是秘密。我狐氏的罪过,是知情不报,是明知白矢有不臣之心,却没有派人提醒大君。”
宫之茕:“狐家撇的倒是干净,但到底有没有出谋划策,谁也说不清了。若是放你们一条活路,白矢再度联络你们,留驻旧虞呢?”
狐笠从袖中捧上一枚一指长不到的竹片,想要递给宫之茕。
宫之茕没接。
狐笠以为他提防,解释道:“不知宫君是否听说过飞鸽传信。狐家本是养鸽用来庖食,后来发现鸽能归巢,边用鸽来寄送消息。这是吾弟狐逑寄来的小牍。”
宫之茕知道狐家有一子弟做了白矢的随从,却没想到他有这种办法向家中传递书信。不过军中也有养六禽,狐逑将鸽带去军中倒是也不太显眼,反而让人以为他是自带口粮。
但宫之茕不接,不是因为不信,而是因为他洁癖……不喜欢碰到别人。
他又从怀中掏出小帕,展在手上,伸出手去。
狐笠愣了一下。
下士着急:“放在帕巾上就是!”
狐笠这才放在帕子上。
宫之茕用帕子捏着小牍板,靠近仔细看。
似乎是为了怕鸽子飞行途中遭遇雨水,导致笔墨模糊不清,那人用小刀在小竹条上刻写道:“白矢离开旧虞附近,北上要去新田。”
新田?那里距离曲沃不太远,在曲沃的东北部百余里左右。
而且那里几乎是晋国的正中心,距离周边国家都有些距离。
他没有出逃?反而到晋国中部来了?难道,他还有什么野心和后招?
宫之茕把小牍包进白帛帕子里:“这不是你们里应外合的假消息?”
狐笠笑着摇了摇头:“做这样的假消息又有什么用?他要是想逃,就带几个人早就能逃走了,也无需我在这儿吸引你们的注意。”
宫之茕:“你的弟弟,狐逑,他还会再发消息过来么?”
狐笠:“应该会。他带走了三只信鸽,应该还有两只。如果白矢还有什么动作,他必定会通知。鸽笼就在狐宅的西门处,宫君可派人留守在那里随时监督。而且,既然狐氏蒙得大赦不死,必定也要回报大君。”
宫之茕摆出愿闻其详的样子。
其实晋王说不屠杀狐氏,是因为上阳大败后,旧虞是相当靠近边关的城池了。它也将取代上阳,需要发挥提供粮草、贮藏兵甲等重要的作用。
蒋狐二家虽攀比,但他们管理下的旧虞粮食产量不低。而且蒋狐两家的子弟几乎遍布城内外,随便拉出来个种地的都能和两家有血缘关系。
若是将蒋狐二家都屠杀尽,本地就几乎没有能读书认字的人了,更没人能被拉出来承担管理旧虞的职务。
但若是让其他的小贵族迁到旧虞来,必定会因为习俗不同,观念有别,和城中百姓再发生冲突,那就是让边关将士后院起火了。
不过晋王虽说不杀狐家,留他们来继续管理旧虞,但却决定收缴蒋狐二家的财产来给养士兵。而后再将一部分军官和军户迁入旧虞,也能让狐家不敢妄为。
他正想着,就听见狐笠道:“这里有十卷牍,记录了狐氏全部家财,大君此役之后,境内劳伤筋骨,将士缺粮,百姓困苦,狐氏只留百年前祖上旧物,与三百士的吃穿用度应用物什,其余都愿献于大君,只愿能解一点燃眉之急。”
宫之茕回过头去。
这狐笠竟然连大君的这个意思都猜到了。
而且狐氏虽然比不上曲沃大族,但也是个旧姓老族了,怎么都比“士”这种落魄小贵族地位要高。地位一旦高,这个等级的人的吃穿用度自然也不一样。公子一日之食,可让普通之士吃半个月了。狐笠自贬家中三百余人为士,自然是谦卑到泥里去了。
为了活命,可真不容易。
狐笠低头,面上神情不显,又道:“蒋家财产不止多少,但这些年两家比富,狐家不曾赢过。若是再加上蒋氏财产,足以养活边关士兵。此后,也望大君能赐我旧虞千户百姓,若他们能迁至旧虞定居,旧虞可以上缴往年度两倍的粮草。”
宫之茕一惊:两倍?
旧虞雨水丰饶,有在河间沃土,本来就是晋国产粮大城,他还能再产粮两倍?
宫之茕:“善!此事口说无凭,狐君应记录下来。”
狐笠从宽袖中掏出一卷信牍,上封盖有钤印的封泥,递给了宫之茕,显然是已经写好了。
狐笠:“请宫君呈与大君。字字皆由某亲笔所书。若因某身份地位,这等小牍不配呈与大君,也可作某今日所言之证。”
宫之茕越来越觉得这狐笠真是猜不透:“好!”他一把接过信牍:“就是还有一事——”
狐笠嘴里说出的话厉害,人却不显山露水,躬身道:“宫君请言。”
宫之茕:“大君命我将狐氏大宗三族之家督,请入曲沃为质。若狐氏中有任何一人与白矢再有勾连,立即将大宗家督处死在曲沃。而后再诛灭其余狐氏宗亲。”
家督,说的就是嫡长子。也就是大宗之中,他和他两个叔叔留下来的长子都要被送到曲沃为囚。
狐笠一惊:“可若家督不在,这信牍中所写的粮产两倍的诺言,恐是无人来监——”
宫之茕打断他的话,道:“若氏族之中离了几位家督便再无能人,乱作一团,那这一氏断了就断了吧。放心,白矢一死,你们就可以归家。”
狐笠肩膀软下来。这话说的也不无道理,一个氏族的强盛,不该只靠一两个长子。只是他对宗族里的其他人,真的不是那么有信心。
宫之茕笑道:“行了,可别在这儿站着了,让人去收拾东西,你这病秧子没到曲沃做阶下囚之前久病死了。别以为自己是被请进曲沃里的,囚车四面透风,只有一只牛拉车,少带点东西。”
他说罢转头对下士招手:“把两个小儿头包了,让人挂在旧虞门口,就算白矢绕道想回来,也让他知道旧虞城中发生了什么。”
狐笠无法,只能低头向宫之茕行礼:“待某去收拾一下行囊。”
宫之茕点头,却看他行礼时候,那灰色玉龟又在眼前闪了一下。
宫之茕突然道:“狐突曾教子不二,可你们倒是转向快。”
狐笠知道他说的是什么意思。
先祖狐突狐偃父子是晋国有名的忠臣,狐突的女儿嫁给晋献公,生重耳、夷吾,逢骊姬之乱,重耳流亡在外,父亲狐突留在境内,命令儿子狐偃追随重耳。这一走,就是十九年,狐偃也十九年如一日的伴随在重耳身边。而后夷吾之子继位,为了逼迫流亡在外的重耳回来,威胁狐突,让他把狐偃和重耳叫回来。
狐突拒绝后被杀,狐偃在其父狐突死后一年多,才带着重耳回到了晋国,杀死了夷吾之子,迎重耳上位为王。
教子不二,就是称赞狐氏一族的忠心。
宫之茕意指白矢逃走,你狐笠狐逑兄弟怎么不学先祖,跟着护送他逃出晋国,又怎么不帮他归国夺取王位?
相传狐突临死前,将一玉龟留给了其子狐偃。
狐氏在狐突之前都并非上层贵族,龟是狐氏早年的爱用的吉纹,衣服挂件有过不少,粗糙廉价的灰玉雕刻而成的玉龟也有不少。后来显贵后雕刻玉龟的玉料便都是上好的了。因此越是材料粗糙越是先代旧物,看来宫之茕也是看到他手腕上的玉龟,推测那是数百年前的先祖遗物,才想到了这件事。
狐笠额头跳了跳,心底暗道这人真难缠,抬眼道:“宫君此话,是要将白矢比作重耳?也就是宫君相信白矢有朝一日会重返晋国,再度为王?”
这话说的实在尖锐,众人都僵在原地不敢喘息,宫之茕轻敲剑柄的手顿了顿,看向狐突。
这人生了一副病痨鬼的模样,说着这诛心的话,竟然还摆出一副温柔神情。
宫之茕是晋王身边人,没什么不敢说的话,而且五十多年前复国的也是晋国小宗,跟几百年前重耳那些人倒真血缘不亲,他冷冷道:“重耳有逃亡十九年而归的幸运,但白矢恐怕没有了。列国不会收容他,我们也不会放过他。时代不同了。”
狐笠淡淡的眉毛耷下来,神色又恢复了谦卑:“是,时代不同了。教子不二又如何,狐偃之子最终被迫害,全家逃亡,狐氏大宗自此湮灭,再无人听说。更何况,我狐氏不是不愿教子不二,忠心为君,但前提是,狐氏要效忠对了人。”
宫之茕这才缓缓浮现一点笑意,凉凉的不知是嘲讽还是赞许:“野心是够了。可惜,晚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