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了,她都想起来了。
婚后噩梦般的六七年,仿佛是从漆黑深渊之中探上来的无数的手,要抓住她,将她直直拽进无穷黑渊去。波西米亚想不起来这是自己第几次逃跑失败了,但是她一想到这次是因为自己犯了妇人之仁,试图要带上孩子——居然还有那个毒虫似的宝儿——才真叫她想撕扯头发、尖叫起来。
宝儿贴得太近了,呼吸一阵一阵地喷在她的衣服上,透过布料,仿佛瘴雾一样黏在皮肤上。
“滚远点!”
波西米亚突然再也受不了了,拧身一避,朝黑暗中那颗圆头上扇出了重重一巴掌——“我不是你妈妈,我没有生过你这种恶心东西,闭上眼睛,不要看着我!”
宝儿的大脑袋登时被打得扬进半空,细脖颈简直就要折断了;仰头停住了两秒,那颗脑袋又转向了丈夫,朝他发出了哼哼唧唧似的哭声。
“爸……爸爸,”
仿佛是第一次听见这孩子的声音一样,波西米亚顿时被她嘴里黏腻、尖碎的声音给恶心着了。那感觉,就好像把手指伸进了一只被压烂肚子的死虫子体内,又使劲搅了搅,让稀稀黏黏的东西钻进了指甲缝里一样。
“她打我。”那小孩影子走近丈夫身边,又委屈、又带着无限依赖爱慕地贴在他腿上,伸手抱住了他:“我最讨厌她,但我最喜欢爸爸了,爸爸,爸爸。”
“嗯,你只要喜欢爸爸就够了。”丈夫弯下腰,拿开了宝儿抱着他的胳膊,轻声问道:“妈妈是坏人,所以我们不能让妈妈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对不对?”
“嗯!”
波西米亚踉踉跄跄地往后退了两步,发出了一声长长的、像嚎叫又像怒吼的悲号。这一声号似乎把全身的力气都挤压光了,她脚一软,差点要跌在地上时,丈夫一个箭步赶上来,一把就搀扶住了她。
“你别太激动,”他在她耳旁小声说:“我其实也不知道宝儿……会是这个样子。”
“但是你很高兴吧?”
波西米亚一把推开他,倒退着,进了走廊。她盯着黑暗中一大一小的影子,觉得自己被抛入了无底深渊,已不知多久没有见过太阳了。“她从婴儿时就只肯对你笑,开口说的第一个词就是爸爸,越长大越不正常……你很高兴吧?”
“你明知道的,”
丈夫轻轻地说,语气像恳求似的:“你明知道我一点都不在乎这几个孩子的。我只是想要你留下来,和我在一起,像以前那样。”
宝儿听了,又急切又撒娇似的,使劲倚在他身上:“爸爸,爸爸!”
波西米亚冷笑了一声。
“像以前那样?你是指我们刚结婚的时候吗?实话告诉你好了,我刚结婚半年不到,就感觉出你的不正常了,那本放在梳妆台抽屉里的日记,我早知道你会偷偷看完又放回去。否则的话,我藏哪儿不好,偏偏要放在我们共同的卧室里?里面写的那些情话,也都是故意写给你看的,我自己写了都想吐!”
出乎意料,丈夫只是歪了歪头。
她只想找出最狠、最打击他的话,刺向他,报复他——“我希望你看了日记后,会以为我还爱你,会以为我对你的逃避是害羞,会对我的行踪掉以轻心,这样一来我才有机会跑!”
丈夫叹了一口气。
“是吗,”走廊里的黑影一边朝她走过来,一边低声说:“……然后,你意外怀孕了。”
“是意外吗?”
波西米亚已经后退到了小圆桌旁,一听见这句话,登时血液上头,一把抓起圆桌上的相框,接二连三地朝她的丈夫和大女儿丢了出去:“我问你,是意外吗?你书桌里没有一袋淀粉做成的药片吗?”
丈夫顿了顿。
“淀粉……?”他忽然一拍额头,“噢对,淀粉。你找到了我的淀粉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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