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学校开运动会，妈妈照例给我们姐妹零花钱，姐姐们每人有2毛钱，我只有1毛钱。我谨记妈妈的叮嘱：要到最渴的时候，才能花钱买冰棍。
运动会上，我看见三姐、四姐跑得飞快，几次被叫到名字上主席台领奖，我心里好羡慕。头顶烈日，沙尘飞扬，天气燥热难耐，我和同学们并排坐在地上，热情地为过往的运动员喝彩加油。
这是运动会第一天的上午，我还没舍得花钱，只能看着买冰棍吃的同学，转头咽下口水。突然感觉有人拍我后背，转过头，一根呼呼冒冷气的冰棍凑到我脸前，三姐正站在人群里笑着看我。
四姐付丽萍，她比我大三岁，是姐妹中跟我走得最近的。四姐性格软弱，倔强，爱哭，人温柔漂亮。她有一头柔顺的长发，经常披散在肩膀上。
在纸浆厂子弟小学读书时，我俩每天放学一起走。那时候，天很黑，路上没有路灯，我们很害怕。四姐想出一个主意，她背着我走，她看前面，我时不时回头看后面，以此确认有没有坏人。
晚饭后，四姐当老师给我上课。她把妈妈的面板翻过来，在背面用粉笔认真地写上拼音和字，一个个指着教我认。我坐在板凳上，双手背在身后，跟着她一字一字的读。
有一天下大雨，四姐坐在潮湿的外屋写作业，不小心趴在桌上睡着了，醒来后突然口吐白沫、四肢抽搐。幸好爸爸在家及时救治，才没出大事，不过此后她就落下羊癫疯的毛病。
我叫付丽梅，是家中最小的女儿。据说，我差点被生在食堂里，幸好妈妈感觉到了，从食堂一路小跑回家，刚上炕我就掉出来。我很好吃，估计跟这个有关。
小时候的我长得就像洋娃娃一样漂亮，姐姐们争着带我出去玩，总有路人停下来看我，问我是不是混血儿。可惜小时候长得好看，长大就变丑了，因为我的鼻头有点大，常被姐姐们取笑是小狗鼻子。
我常常跟伙伴们一起跳皮筋、捉迷藏，我最大的兴趣是听小喇叭广播节目。只要一听到收音机里熟悉的音乐响起，不管我在干什么，都会立刻停下飞奔到奶奶屋里，把耳朵凑到收音机跟前。
安屯的快乐生活不多，我记得有这样几件事：
冬夜里爸妈带我们看电影。我们一行五人只买两张票，爸爸妈妈坐在座位上，三个孩子夹在中间挤着。电影散场，我们一家人在黑夜里往回走，脚踩在厚厚的雪地上，吱嘎吱嘎响。
爸爸很喜欢看《少帅传奇》，我不记得多少次我在看电影时，依偎在妈妈怀里睡着。迷迷糊糊一觉醒来，少帅还在讲话，我又把头埋在妈妈怀里昏睡过去。
爸妈不在家时，姐姐们撒了欢。她们用烧红的筷子烫头发，用熄灭了的火柴画眉毛，拿浸湿的红纸抿嘴唇，尽力装扮成演员的模样来表演节目。
炕是舞台，被单、枕巾是道具，观众坐在被褥叠成的沙发上仰头欣赏。
一个孩子披着纱巾，踮着脚，缓缓走上前来报幕，其他演员躲在窗帘后面预备上台。演员们有的唱歌，有的跳舞，大家扭扭捏捏，玩得不亦乐乎。
在安屯，我曾第一次吃到方便面。那是在爸爸从BJ培训回来后，他郑重其事地把全家人叫到一起，向我们宣布一件激动人心的大事：他从BJ带回来一种速食面。
全家人围着爸爸，像看洋戏似的看爸爸操作方便面。爸爸撕开包装袋后，取出一块面饼，那面饼里镶嵌着一根根曲里拐弯形状的硬面条。爸爸把面饼放进碗里，又把调料粉撒进去，然后加开水焖上。
等了几分钟后，爸爸把盖子揭开，让我们品尝。爸爸骄傲又自信地看着我们每个人的表情，期待回应。
轮到我的时候，我拿筷子夹了一小口放进嘴里，还没品出味道来，面条就已经滑溜进我喉咙里了。
“就那味吧，还行。”我放下筷子，溜下炕。
爸爸有个同学，我们叫他李叔，他时不时会来安屯看望我们。李叔的到访对我来说，是个温暖的记忆。
李叔个子很高，皮肤白净，戴一幅金丝边眼镜。他为人很和气，对妈妈尊敬又有礼貌，对我们小孩子很友善。
每次来做客，李叔都会给我们带点小礼物，有时是糖果，有时是糕点或罐头。碰到我时，他总会拉着我的手亲切地跟我说一两句话。
爸爸跟李叔喝茶谈心，愉快畅聊。每次李叔走后，爸爸都会安静一阵子，家里也会随之平安一段时间。
安屯的家庭生活记忆，大部分是争吵打骂的恐惧和悲伤，我记得印象最深的一件事。
那次不知因为什么，爸爸又对妈妈拳打脚踢，两人从厨房撕打到门口，任凭我们怎么哭叫拉扯，也分不开他们。
猛然间，爸爸注意到立在门框边的铁锹，伸手一把抓住，扭打着妈妈进了屋，从里面反锁上门。
我吓呆了，铁锹的粗木棒在我脑袋里晃来晃去，我惊恐万分地跟着姐姐们一起拼命捶打房门，边哭边喊：“爸爸不要打妈妈，不要打妈妈——”
一个姐姐把奶奶找来，告诉她事情的严重性，奶奶也在外面一起敲门，“小付林，别打了，把门打开——”
我听见门内妈妈的惨叫，就在那一瞬间，我突然意识到妈妈可能会被爸爸打死。我悲痛又恐惧的跟姐姐们一起哭嚎，无助又无力。
奶奶去找了一位邻居大叔来，终于把门叫开了。门推开，我看见可怕的铁锹扔在一旁，妈妈躺倒在另一旁，痛苦地呻吟着。
我们赶紧把妈妈搬到炕上，让她平躺在枕头上。妈妈闭着眼睛，嘴角有血流出来。
我记得当时我看着妈妈的脸，不停地用手抚摸她脸上的淤青，出血的嘴角，哭着小声说：“妈，你不要死，你不要死。”
从小生活在醉酒、争吵、家庭暴力的环境中，我们每个人心中最大的企盼就是快点长大，快点逃离这个家，离得越远越好。
我害怕听见爸爸醉酒后砸门的声音，我害怕听见锅碗瓢盆摔在地上发出的刺耳声，我害怕看见爸爸和妈妈高声对骂、大打出手，我更害怕听见妈妈的哭声。
我害怕、心跳加快，又担心妈妈，想去看看她，但我必须要等到爸爸离开后。我会把头紧紧蒙在被窝里，双手捂住耳朵，希望打开后一切风平浪静。
小时候，常觉得自己的力量太小，多少次我发誓等我长大后最好杀死他，带妈妈逃离这个苦难的家。我实在忍受够了，为什么我长得这么慢，为什么时间不快点过？我的眼泪只能偷偷流在被窝里，枕头上。